第26章

晚上八點,病區裏安靜一片。住院部的病人大多早早吃完了晚飯,有些早睡老年人這會都已經熄了燈。甘願和趙青青估摸着顧一鳴和顧雙城要說的話不少,所以并沒有急着熱飯,而是在茶水間裏閑聊了幾句。

趙青青做的晚餐依舊是四菜一湯,反複問着甘願今天中午顧雙城是否滿意,擔心自己的手藝會不對他的胃口。

甘願安慰她道,“雙城現在還有些抵觸你,但是之後應該會好的。”

“謝謝你。”趙青青感激地說,又急忙補充,“不光是感謝你為了我做的事,也感謝你為雙城做的這些,你看他出了事,顧家今天才來一個顧一鳴,你曾經做他的小姑媽,一定很照顧他。”

想來趙青青還并不知道自己和顧雙城那“複雜”的姑侄感情,她正想着要解釋一下,增加幾分“婆媳”情誼,卻聽見走廊裏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清脆的高跟鞋敲擊在地磚上的聲音,響亮而有力,來者應當是個女人,而且情緒不太好。

趙青青推着輪椅探出茶水間一看,卻只見一個匆匆而過的背影,不知為何突然有些心神不寧,對甘願說:“你看着飯菜,我去看看啊。”

顧一鳴沉浸在巨大的沖擊中尚未回神,不過這件事論誰聽了都會震驚不已,一個十歲小女孩的謊言竟然陰差陽錯瞞天過海到如今,弄得顧家雞犬不寧,遺産風波至今未平。

尤其是這個小女孩,正是顧一鳴心中認定的那個真命天女。

“路雅南……是我們的親姑媽?”

“是的。”顧雙城又一次肯定地回答道。

“雙城,這、這不可能,這不應該啊……”

“我告訴你這件事,就是想讓你回去告訴爸一聲,叫他重新去做DNA鑒定吧。路雅南那次是一時糊塗做了手腳,可眼下她已經承認了,我想應該不會再弄什麽花樣。如果你們還是不放心,大可以不去安仁做。但是記得我說的條件,路雅南誰都不能動。”

顧雙城提出保路雅南,是出于幾點考量:第一自然是防止唐莉沈豔秋借機死咬着她不放,畢竟她是自己真正的姑媽,拖路雅南下水,對他來說百害而無一利;第二是因為顧氏和安仁的合作,他們放過了路雅南,路家既然那麽寵她自然也不會白白叫顧家吃悶虧;這第三嘛,他想着甘願也應該會認同自己的安排的。

顧一鳴重重地抓了幾下頭發捶了捶腦袋,整個人顯得焦躁不安,像是失去了羅盤在大海中漂泊的小船,費勁了力氣東搖西晃卻始終找到不方向,他惶恐、焦慮、還有茫然。

“這不可能啊。”他反反複複就好像只有這一句話可說了,他知道顧雙城告訴自己的事一定是沒錯的,但是他又實在無法說服自己相信。

“我知道你對路雅南……”顧雙城盡力去讓他接受這個不太容易接受的現實,“其實你能想明白的,為什麽路雅南一直那麽堅決地回絕你,因為只有她知道你們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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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雙城的一句話讓顧一鳴醍醐灌頂,無力地癱在椅子上。“對、對……你說的沒錯,她一直說,除了我誰都可以,就是我不行。原來是這個意思!”

“所以……”顧雙城擡手拍拍他的肩頭,畢竟自己獲得了甘願的同時,顧一鳴就是失去了愛路雅南的資格。雖然他不曾得到過路雅南的任何回應,但是愛一個人,往往并不在乎回報,真正的失去也不是得不到愛,而是沒有資格愛。沒有資格去愛你所愛的人,這種感覺顧雙城曾經比誰都深刻地體會過,所以知道顧一鳴此時的痛苦有多大。

只是顧雙城的話未說完,病房的門一下被推開,他以為是甘願和趙青青熱飯回來了,卻不想竟是唐莉。

許久沒見,唐莉此時一改往日雍容華貴的模樣,整張臉憔悴不堪。她似乎是卯足了勁要沖過來找顧雙城一較高低,卻不想顧一鳴竟然也在病房,她的眼底明顯地閃現出一抹遲疑。

顧一鳴擡頭看見了母親,也十分吃驚。“媽,你怎麽來了?”父親找自己時是告訴他母親情緒不太對,暫時叫仆人們看着她不許她出門的。

“一鳴,你怎麽來了?”唐莉尖着嗓子問自己的兒子,她的眼神飄忽不定,看起來精神的确不太穩定,顧雙城下意識有了幾分警覺。

“我來找雙城談車禍的事。”顧一鳴也看出母親神色不安,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慢慢走近唐莉。“媽,你別擔心,雙城答應了不會告你的……”

“我不需要他同情!”唐莉就像是被錐子紮了一下,大聲驚叫了起來,“我只是恨自己沒做得更好,沒把他殺死!”她說着發了瘋地伸手去扯開拎包,顫抖地掏出一瓶液體,“所以,我今天要把我沒做完的事做完!”

顧一鳴雖不能肯定那液體是什麽,但心裏也猜到了八九分,急忙就伸手去奪,唐莉不知從哪裏爆發出的力量,一把将顧一鳴推向屋內的茶幾,玻璃茶幾稀裏嘩啦碎了一地。

“你讓開!我要殺了他,然後我去坐牢!你放心,你還是顧氏的繼承人,這一點誰也別想改變!”

此時的顧雙城無法動彈,他想起身避讓卻徒勞無功,猛按護士鈴卻也為時已晚。唐莉的臉上揚起猙獰的笑,她笑得很開心,在她顫抖着雙手舉着的那個瓶子裏,在那搖曳的透明液體裏,她看見了未來,看見了她這麽多年來夢想中的未來:

在那個未來裏顧一鳴繼承了顧氏,給她娶了一位門當戶對的媳婦,就像她當初以唐家大小姐的身份嫁給顧宏傑一樣,那麽的般配登對,然後夫妻倆再為她生下一個聰明機靈的孫子,就像她當初生下一鳴一樣,她說,“這個孩子叫一鳴,一鳴驚人的一鳴……”

她說,“顧雙城,是你逼我殺你的!”

工業硫酸的刺鼻氣味在擰開瓶蓋的一瞬間飄散出來,她擡手一揚,卻突然被人猛地撲倒,她下意識地把手中的瓶子向後一潑,頓時一股白煙騰起,夾雜着皮肉和衣服被灼燒的焦糊味。輪椅上的趙青青全然不顧身上的劇痛,從輪椅上撲下來壓住唐莉,與她扭打作一團,那液體潑灑了一地,兩人就在地上翻滾撕扯。

作為母親,趙青青私下裏沒少打聽過顧雙城的事,加上連喬又總是在自己面前說起他,說雙城多麽有本事,看來顧氏是要大變樣了。

趙青青當年那番鬧騰都沒能進得了顧家,自然是知道唐莉的本事,所以得知顧雙城車禍後她也猜到這事十之八九是唐莉做的。

她恨自己無能為力,只能做一日三餐來照顧兒子,但眼下唐莉卻要當着她的面下狠手置雙城于死地,她也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顧雙城俨然沒有想到不顧一切沖上來的人會是趙青青,她們扭打中那一地的液體腐蝕着她們的衣物,一點點滲進了皮肉裏,腐蝕皮膚散發出濃烈的二氧化硫的氣味,窒息般的難聞。

他想過唐莉會為顧一鳴不顧一切,卻沒想過有一天也會有一個人這樣奮不顧身來救自己。

扶着牆站起來的顧一鳴被玻璃劃得雙手鮮血淋漓,又被眼前扭打作一團的兩人驚呆了,他急忙伸手想拉開她們,可手一觸到她們身上沾染的液體卻是蝕骨鑽心的疼,根本無從下手。

“快!快去叫人!”顧雙城坐在床上沖愣住的顧一鳴大吼。顧一鳴回神沖出門去,卻被一大群不知從何來湧進病房的人推了回來。

“真的是顧氏董事長夫人!”

“二少爺!聽說你是被董事長夫人下黑手才會出車禍的嗎?”

“快看,顧太太是真的來潑硫酸的!”

“快!快拍下來!”

顧一鳴急忙去推阻他們,可這些狗仔豈會有什麽職業素養,只顧着一通猛拍,生怕自己比別人少拍一張。

床上的顧雙城怒吼一聲,“你們誰再拍一張,我就叫你們的公司就從J市消失,我顧雙城今天敢放出這樣的話,就有能做到的本事。”他的眼底充了血幾乎要染紅那深邃的眼眸,一眼看過來讓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你們要是不信,就試試看!”

這些狗仔是在晚上接到匿名舉報電話才趕來醫院的,本就不是什麽正規媒體人。如今聽顧雙城這麽說,一下都慌了神,紛紛放下了相機和攝影機,有些膽小的,直接丢了底片離開了。

“快去叫醫生!”

此時正值冬季,唐莉和趙青青都穿着厚實的冬衣,所以并未造成過于嚴重的傷害。但工業硫酸的腐蝕性極強,所以還是燒爛了她們衣服灼傷了皮膚。兩人的手臂大腿皆有大面積輕度燒傷。尤其是趙青青剛撲倒唐莉時,被她反手一潑,少量硫酸直接将趙青青的右耳垂燒毀。

所以唐莉處理完傷口時,趙青青還未出手術室。

經過一番鬧騰撕扯後,唐莉的情緒反倒穩定了,不像之前那樣歇斯底裏。顧雙城知道,唐莉是真的恨自己恨到骨子裏了,如果那一瓶工業硫酸潑到不能動彈的自己身上,他絕沒有活命的可能。工業硫酸不同于普通硫酸,只要入口就有生命危險,加上他又只穿了單薄的病號服,大面積嚴重的燒傷就也足以要了他的命。

第二次經歷死裏逃生,顧雙城比第一次鎮定多了,但一身病號服依舊被冷汗浸透,涼涼地貼在後背上。甘願在等做手術的趙青青,眼下也沒人替他換衣服,他只能繼續涼飕飕地穿着。

顧一鳴的雙手做了簡單的包紮,唐莉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在輪椅上一言不發。到了這番不可收拾的場面,顧宏傑也不得不出面了。

顧雙城自然知道父親出面的目的,極平靜地說:“你們不用害怕我反悔,我不會追究任何的,條件還是和之前一樣。”

相比顧雙城的冷靜,顧一鳴反倒有些失控了,他看着撫養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母親,卻像是在看一個無比陌生的人,不僅陌生還叫他害怕,他不知道她在寵溺自己的背後竟然有這樣兇殘的一面。“現在你覺得夠了嗎?這樣你覺得可以結束了嗎?”

唐莉默不作聲,顧一鳴不依不饒,看來他是真的惱了。“你覺得這就是你為我好的方式?那麽我告訴你,你不是想雙城死嗎?你不是想他死了我來做繼承人嗎?那麽我去死好了,是不是我死了,你就可以死了這條心?!”

“啪!”唐莉忍着劇痛擡手狠狠給了顧一鳴一記耳光,“我把你養這麽大,你就是這麽回報我的嗎!”

“那你把我養這麽大,就是為了讓我痛苦,讓我折磨,讓我活在你的幻想中嗎?”顧一鳴絲毫不覺得這一巴掌算什麽,唐莉的行為早已給了他無數個巴掌,每一下都比這一掌來得重多了。

“你是不是覺得你兒子就這麽沒本事,無能到要我的母親去殺了我的弟弟我才能出頭!我不繼承顧家,是不是就讓你覺得那麽丢臉!既然我活着也只能給你丢人現眼,那我不去死幹嘛!”

顧宏傑看大兒子情緒失控,隐約聽見走廊上有護士在細細議論,上前低聲喝住他:“這些話回家以後再說吧。”

“我不會回去的。”顧一鳴自嘲地冷笑了一聲,“反正我已經什麽都沒了,路雅南沒有了,母親也沒有了……”他說着極狼狽地推門而出,顧宏傑顯然不放心地跟了出去。

病房裏只剩下唐莉和顧雙城。

唐莉掃了安然無恙的顧雙城一眼,輕嗤了一聲,“你倒真是命大,每次都能讓你躲過去。現在你如願了吧,一鳴徹底放棄了呢!顧氏是你的了!”

“我從來都不覺得得到顧氏就能讓我如願。不過你我都沒如願,而是別人如願了。”顧雙城不想和她這樣的瘋子吵架,只是冷冷地提醒她。“你想想,為什麽你剛潑了硫酸,就有那麽一群狗仔正好出現在醫院?如果我們沒能阻止,明天的報紙上會是怎樣的消息你想過沒有?你大概根本什麽都沒想就腦子一熱沖來了吧。顧氏陷入如此之大的醜聞,我在醫院有心無力,大哥離家出走,爸肯定要為了你的事焦頭爛額應付媒體,那麽顧氏會落入誰的手中?”

“你不要再被人當槍使了。”他的一句話叫唐莉從心涼到了全身,目光都有些怔怔地失神。

趙青青出了手術室,原本就面目可憎的容貌現在就更加吓人了。見到手術室外等待已久的甘願時,她有些惴惴不安地問:“我現在是不是更難看了,雙城看見我會不會嫌惡心啊……”

甘願鼻頭一酸,淺笑了起來,“才不會呢……雙城啊,也許覺得今天的你特別不一樣,他啊,也一定不會忘記今天的。”

今天,他才真正意義上,有了母親。

母親不是生下了一個孩子,就可以被稱之為母親的。對于孩子而言,哺育的意義大于生養。不僅如此,還需要擁有那份無微不至,為自己孩子奮不顧身的母愛,才能算是母親啊。

趙青青在人生逾半的時候,才第一次做了一個母親該做的事。

送走了趙青青,甘願回到病房,顧雙城靠坐在床上,閉着眼看起來有幾分疲憊。想來他也不會有什麽好胃口,甘願就給他熱了一口湯。喝了一碗,他慘白發青的臉才恢複了一點紅潤,握着她的手抵在額頭上,眉心緊蹙着。

“小姑媽,你說的對,這輩子,咱們都太累了。”

她輕柔地給他按了按眉心,把那“川”字一點點捋平,“還好你沒事……”

他擡手把她攬進懷裏,“剛才我真是吓到了,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要離開你了。可是我才開始幸福啊,怎麽就能結束呢?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這輩子就這麽不甘心地結束了。自私地說,在車禍時,我還沒想過這麽多……”

“你那時候是不是覺得我和你既然不能在一起,那麽殉情也不錯?”甘願打趣地問道。

“可能吧。”他抿着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所以我想,現在死,我太虧了……”

“你對我可真是真愛啊!”甘願有點哭笑不得,話鋒一轉,“對了,趙阿姨最近可能做不了飯了,你想吃什麽?”

他沉默了良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收攏了手臂,把她攬得更緊了幾分。“你說的對,接受一個人,和認可一個人并不矛盾。就像唐莉一樣,她無論做錯多少,都是為了大哥。大哥今天是在氣頭上離開了,日後還是會原諒她的,畢竟是母親。”

“只是讓我慢慢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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