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甘願頭一次參加這樣的慈善拍賣,包裏雖揣着顧二爺的卡卻一直不敢下手。她總覺得這個卡就是緊急備用的,僅限于她今天出門不慎砸壞了別人的東西,被人要求索賠時不至于身無分文。所以她揣着卡卻只對着看上眼的東西流口水,一樣沒買。
一旁的路雅南瞅着她的樣子有些奇怪,“你這個表情,究竟是看上眼了,還是沒看上眼呢?”
“當然是看得恨不得眼珠子都貼上去了啊!”甘願咬牙切齒地說,“剛才那張錢松喦的畫,真好,真好……”
“那你不買麽!”路雅南更奇怪了。
“我沒錢啊!”甘願相當的坦白,她現在完全窮逼一個好麽!
林蓁一把扯過她的手袋,就掏出了顧二爺的卡,“哎喲,你裝個啥!二侄子的錢不就是你的錢麽!”
沒等甘願反應過來,林蓁就蹭蹭地替她舉牌,飒爽的氣勢渾然天成。
這麽一路舉下來,甘願竟然成了當晚的拍下最多藏品的慈善家,被拉上臺又是表彰又是獻花,弄得她面紅耳赤話都說不全了。
臺下的人紛紛議論着顧家到底家大業大,這位“顧家千金”出手可真闊綽,聽見八卦的林蓁和路雅南笑歪了,再想想顧二爺在家一條條收銀行消費記錄信息時的模樣,就更樂了。
甘願拿着花紅着臉跺腳,“回頭雙城可得罵死我了!”
“哎喲,這還沒結婚呢,就知道替他省錢啦。”林蓁揶揄道,“回頭堵門的時候啊,我和路雅南也不玩那套要紅包的把戲,紅票票數得手累,支票兌得麻煩,咱們啊就弄個POS機來,要多少刷多少,二侄子沒誠意,就休想把你搶走。”
路雅南深表贊同,腹黑地補充了一句:“浪漫點,搞個電子門,輸入的密碼就是POS刷卡金額……”
“高端大氣!”林蓁立刻豎起大拇指,“上檔次!”
幾個人說說笑笑就去吃東西了,甘願心裏總是放心不下顧雙城總想早溜,卻不想她今晚風頭正盛,總有不認識的人來敬酒,一口一個“顧千金”,叫得她心虛極了。
看來顧宏傑從澳洲回來,還是得商量着如何恰當地公布一下她的身世,要不她真是沒臉見人了。一時跑神醬汁沾到了嘴角上,一旁的林方思溫柔地擡手替她去擦,甘願有些不好意思地抽了紙巾自己低頭擦拭。
“顧小姐?甘小姐?林太太?還是顧太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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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熟悉的聲音一傳來,甘願就知道來者不善了,只是她好奇林蓁不是說沈瑜最近低調得很,都不怎麽參加這種宴會嗎?
不過她轉過臉的一剎那就明白了,沈瑜親密地挽着一旁的連喬,劇情真的朝着惡俗的方向發展了。有顧雙城的存在,姐妹之間必然有了間隙。她想去彌補也無濟于事。
“顧千金?別人叫你的時候你不覺得臊得慌嗎?”沈瑜笑起來,“還是你這種出身的人本就妄想做千金,別人這麽叫你你再高興不過?”
“沈小姐。”甘願放下杯子,推開身邊想替她出頭的林方思,迎了上去,“我不想和你在這種場合裏吵架,我們還是彼此裝作不認識的好。”
“喲……”沈瑜繞着她踱了一圈,啧啧嘴,“到底是有了靠山不一樣了。你是不是覺得沈家快不行了,你就得意了?你別妄想了!你這樣的人一輩子也休想做什麽千金貴太太,你的烙印洗也洗不掉!”
世界上總有一種人可以消磨掉你的全部同情和寬容,仔細想來其實也是不壞的,起碼這樣你就可以徹底心安,做什麽都不會有愧疚了。
“沈小姐,那麽你覺得所謂出身名門望族的你,比別人高貴在哪裏呢?事業?成就?還是禮教?”
林蓁和路雅南已然踱步走來,居高臨下地看着沈瑜。連喬目光冷冷地看着甘願,替啞口無言的沈瑜接了話。“我們高貴在不會幹搶別人男友,表兄妹亂倫的事,夠嗎?”
顧雙城靠在沙發上看雜志,手機又滴滴響起,他想來是小姑媽又刷卡了吧。不過這麽晚了,不是該回家了嗎?他拿過手機一看,竟是宋湄發來的信息:
“你覺得,知道事情的甘願會如何呢?”
顧雙城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小心謹慎地叮囑身邊的人隐瞞住甘願,并不是怕她擔心,怕她會因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難過,他怕的是甘願再一次離開。他總想着她能繼續陪在自己身邊,他來找趙青睿,他來解決一切,他來做那個站在她身前的人。
宋湄的信息像一個炸彈,轟然就摧毀了顧雙城捍守的堡壘,堡壘之上是他的公主,他的生命,他的全部希望。
如果堡壘不複存在,守衛的将士又該何去何從?
門鈴聲炸響在安靜的屋子裏,他慌亂地從沙發上站起,支起拐杖腳下一個不穩,狠狠地摔倒在地,左膝一磕,痛入骨髓。
在這段愛情裏,他好像一直都是高高在上把握着主導權,把小姑媽吃得死死的。其實不然,他一直都是那個最卑微的人,像一個乞讨者,乞求着一份像是奢望的愛,他用所有的霸道自信來僞裝他的不安和卑微。
門鈴聲止,空寂的房間裏靜得吓人,他狠咬着後牙撐起身子,還是疼得幾乎暈過去,冷汗沿着額角流到了下颚,卻始終站不起來。
是不是人的一生一定會有這樣的一刻,他拼了全力,忍住蝕骨的疼痛卻也無能為力。
是不是,這命運,他也該低頭?
鑰匙插進鎖眼,咔噠一聲,門推開,門口站着甘願,白裙子外面披着厚實的紅色羊絨外套,裹得她像是聖誕老人的小孫女似的,臉頰凍得微紅,眨巴着圓溜溜的大眼睛。“嘿嘿,我以為我沒帶鑰匙,結果我帶了。”
他的心轟然落下,腳下一軟又栽了下去,“啊——”
“真是個傻瓜。”甘願扶着他上床躺下,脫了外衣換上了居家服。“我就覺得你一個人在家要出點事吧,還真是的!幸好沒摔傷,不然二次手術,疼死你得了。”
“小願……”
“顧雙城。”她側身坐在床邊,捧起他疼得煞白的臉。她知道他為什麽會摔傷,也知道他想問什麽。這一次,換她來安慰他:“我沒那麽傻,也沒那麽狠心。她擺明了想騙人,無非是想叫我們不得安心罷了,我才不會上了她的當……”
“那你就沒擔心過萬一?”他拉住她的手,冰冰涼涼的,估計是凍壞了,急忙就塞進自己的懷裏。冰涼的手貼上他的胸口,他反倒覺得更暖和了。
她也不縮手,就在他懷裏取暖,“我想過,可是我想,我從澳洲回來的時候,不就是這麽想的嗎?無非就是守着一個人一輩子,那也沒什麽不好的。”
她看着他,笑了起來,梨渦淺淺地浮起,“我甘願。”
顧雙城覺得咽喉一澀,有種濕潤的感覺充斥了眼眶,他急忙抱住她,不讓她看見自己的臉,死死按着她的後腦抵在他的頸窩處。從一開始的落荒而逃,到後來的去而複返,再到如今的不離不棄,顧雙城覺得自己像是個守着花盆的孩子,種下了種子,一天一天地盼着,盼着他的小花,終于開放了。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除夕,他蹑手蹑腳地摸進小姑媽的卧房,爬上她的小床。她抱着被子看着他,烏亮的眼珠在黑夜裏閃着光,“雙城,你幹嘛?”
他利索地躺下,又拽着她也躺下,“我就是想抱抱你。”
“那為什麽要抱抱我呢?”
“因為一個人,太寂寞了……”
“哦,抱抱就不寂寞了啊。”
如今他也是這樣乖乖地抱着她,抱着她就足夠了,沒有親密的基礎,這樣寧靜的純潔也是那樣的美好。
“這樣抱着,真暖和。”甘願往他懷裏鑽了鑽,“雙城,只是這樣抱着,算不算違背道德,算不算犯罪?”她雖然有堅定的信念,卻依舊免不了有小女兒家的糾結心思。
他摸了摸她的小腦袋,一點點摩挲着那頭頂的渦旋,“不算。”
“哦。”她點了點頭,“那就好。”
“你怕嗎?”他問,怕嗎?怕和他一起下地獄嗎?怕一生活在陰影裏嗎?怕這一輩子都要背負風言風語和指指點點嗎?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我怕,但是我沒有別的選擇。”她擡手揚起無名指的戒指,“因為你沒給我其他選擇。”
“這個趙青睿,一定會找得到的。”她靠着他靜靜地說,“命運,不該如此苛責我們……”
清晨吵醒一夜絮語到天擦亮才入睡的兩人的是林方思的電話。
“沈氏突然有了一筆強有力的資金注入,眼下我們如果強制收購,只會兩敗俱傷,毫無意義。”
“哪來的資金?”顧雙城狠眨了幾下朦胧的睡眼提神,按說沈氏自黑戶資金後一直慘遭撤資,他又借林方思的公司高調收購,眼下誰會公然注資沈氏和林家作對呢?
林方思沉默了一會開了口,“是顧氏。”
顧雙城徹底醒了。身旁的甘願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只見他表情凝重,像是挺嚴重的樣子,她輕扯了一下他的手腕問:“怎麽了?”
“沒事,你繼續睡吧,我要回一趟顧家。”顧雙城說的顧家,是顧家大宅,他總是分得很清,別院是他們的地方,大宅是顧家,就好像他是個外人一樣。
甘願想着顧家大宅的事,就肯定和趙青睿無關,那就和她沒什麽關系,便乖乖地睡了下去。不過雙城在腿腳如此不方便時都要趕回大宅,也應該是不小的事。“那你小心點。”
他起身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睡吧。”
顧雙城到了顧家大宅的時候,顧宏傑也回來了,顧氏一筆可移動資金不翼而飛,顧一鳴傻了眼,公司下周就要交付澳洲的工程款,賬戶上卻所剩無幾,天大的爛攤子鋪了一地。
顧宏傑勃然大怒,遞來水杯被他狠狠地砸向了茶幾,一地狼藉。
顧一鳴撓着頭,自責裏還有不解:“我看到你簽名的啊……”
“我走之前有交代你這筆資金嗎?!”顧宏傑盛怒之下難免口不擇言,“我從來都知道你不是那塊料,我會不和你交代嗎?雙城一不在公司,你就給我捅這麽大的簍子,你媽媽還妄想你來繼承顧氏!她可真是妄想!”
“我本來也沒想啊……”顧一鳴被罵得有幾分冤枉,但也不敢反駁。
顧雙城輕咳了一聲,顧宏傑轉身看見他,長籲一口氣,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顧一鳴瞥了一眼父親沒看自己,才一點點移動到弟弟身邊小聲說:“是奶奶啊,竟然模仿了爸的簽名……”
沈豔秋,果真是沈豔秋,顧雙城一點也不吃驚和意外。以她的本事,拉攏幾個股東合夥幹這事太容易了,顧宏傑是她的親生兒子,即便知道她僞造簽名也無法真的去起訴她。
此時的沈豔秋卻不在家裏而在公墓。顧懷山去世後,她都是例行公事的跟着所有人一起來這裏,從未單獨來看過他,甚至不願意去想起他。仿佛想起他,都是對自己的一種淩辱。
對,是淩辱。
新婚之夜他喝得酩酊大醉,那是建國後第二年的春天,一切都朝氣蓬勃。因為她是從馬來西亞遠嫁過的,所以她有一件那個年代罕見的婚紗,純白的顏色,蓬紗的裙擺,她燙着時髦的卷發,帶着華麗的首飾,引得所有人都駐足觀看這位與衆不同的美麗新娘。
而她的丈夫卻不願意看一眼就醉倒在床上。沈豔秋也不喜歡這段婚姻,但是她默默接受了,而顧懷山卻帶着抗議接受了。
他們一直都是如此,她忍受,他反抗,但是婚姻繼續。
“你一定想不到我會這麽做吧?”她用枯槁的雙手摸了摸墓碑,手上的玉镯敲在青石上,尖銳的碰撞聲裏夾雜着玉石俱焚的氣勢。這只手镯是顧懷山的母親在她敬茶時送給她的,顧懷山接過來卻不為她戴上,最後未免尴尬,還是她自己給自己套上了這只玉镯。
其實在那一刻,她給自己套上的還有這場不幸婚姻的枷鎖,她接受這場婚姻并且要把它扮演得很美好,所以從那一刻起她就再也無法回頭了。
“我這麽做還是為了沈家呢。”這些年很多次,她用顧氏來幫沈家。顧懷山從一開始的不聞不問,到後來的頗有微詞,再後來大力撤資,若不是他去世後沈豔秋壓着顧宏傑來維持顧氏和沈氏的合作,她簡直不敢去想那個結局。
而如今,她明知不可為依舊為之。她想顧宏傑這會兒,顧氏這會兒,怕是天下大亂了吧。
她終究是為了沈家可以付出一切的,在她一生不幸的婚姻裏,她用幫助沈家來作為唯一的支撐。
家族使命感大于一切,或者說,因為這段婚姻太過不幸,她的一生都了無希望,不拿家族使命支撐,她該如何活下去?
她可以犧牲兒子的公司,也要堅守她的使命,這個使命存在的意義,已經是一種精神的力量了。沈家在,沈家千金就在,沈家敗,她的一切尊嚴都煙消雲散。
她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為他生下兒子,她想日久生情卻發現他另有真愛,他為另一個女人付出了全部感情,而她連求得一份不愛的親情都得不到。憑什麽兩個人同時是家族聯姻的不幸者,他卻可以找到真愛得到精神的寄托,而她卻只能一輩子空寂地活着,她想要抓一份寄托卻找不到,她最後只能把家族使命作為寄托。
一個女人只能用這個做寄托,多可笑,多可悲。
她想相濡以沫,可她的丈夫卻和另一個人相忘于江湖,他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她就輸了。
她輸得毫無顏面,她沒有辦法直面那個找上門來的女人。那個女人牽着孩子來找自己的愛人,這種感覺是不是很幸福?沈豔秋不知道,因為她從未體會過,跋山涉水來找尋愛人,兩個人相視一眼,然後繼續彼此思念,這種感覺是不是浪漫?
這所有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能勝過那個女人的,只剩下頭銜了,她是顧太太,是沈家的千金,她的高貴,她的尊嚴,都在這兩個稱呼裏活着。
她必須捍衛住它們,至死方休。
她說,“不是我狠心,而是你絕情。顧懷山,兩個人的游戲,你沒資格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