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趙青睿是在大學的電窯室裏見到甘霖的,她時常來借用電窯爐燒自己做的陶胚。那時候趙青睿正在讀博,在大學裏做助教,兼管電窯室。

甘霖的陶罐總是做得很大,大大的罐身,小小的收口,是她的習慣,她管它們叫“空”。

有一次他問,“你叫它們‘空’是諷刺現代人日趨浮華,雖然看起來很光鮮華麗,實際毫無內涵嗎?”

她搖搖頭,捧起一只彩繪陶,罐身是華麗的花紋和豔麗的色彩,她笑着說:“是我們的生活看起來豐富多彩,往往走到了盡頭時才發現空空如也。”她說着指了指左邊的胸口,“這裏,空空的,沒有理想,沒有愛情,只是活着罷了……”

趙青睿一下怔住了。

那一年,學校裏暗戀着趙青睿的女生都傷了心,她們的Ryan愛上了一位自由藝術家,還是單相思!

沒錯,趙青睿愛上了甘霖,只是甘霖不止一次拒絕了他,甚至拒絕他的任何幫助。

甘霖空空的內心裏,趙青睿卻走不進去,被堵在門口,拒之千裏。

趙青睿想,那裏要是空的話,總該是有人要進去的,他可以排隊啊,先來後到的話,只要甘霖肯開門,自己不就排了NO.1麽?

可是他到底是讀書讀呆了,有了文人的迂腐,愛情這種事,是按先來後到排列的嗎?當然不是!

于是顧懷山站在趙青睿的後面,甘霖卻打開了門,讓顧懷山走了進去,“砰!”的一聲門關,趙青睿被拒之門外。

趙青睿輸了,輸得好徹底。

他沒辦法面對甘霖和顧懷山的一見如故親密無間,他向學校申請了休假,想回國散散心。可他那年真是流年不利,不僅沒散心,反而和妹妹趙青青吵得不可開交。

可即便如此,趙青睿也沒能忘記第一眼見到宋湄時的驚喜,她長得真像甘霖啊。只是一個姓甘,一個姓宋,是巧合吧。

趙青睿再迂腐遲鈍不開竅,也知道宋湄是喜歡自己的。接觸後,他日漸發現宋湄和甘霖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但他有時候也會想,甘霖那是不喜歡自己,她對着顧懷山時會不會就像宋湄對自己一樣呢?

甘霖,宋湄,他愈發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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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宋湄端上一桌飯菜的時候,趙青睿真的動搖了,暖色的燈光下,宋湄眉眼如畫,她笑着的時候嘴角漾起淺淺的梨渦,這是甘霖所沒有的,甘霖甚至很少對他笑過。

而宋湄這樣甜甜地笑起來,真好看。

她和自己買菜做飯,他們去逛公園,看展覽。她不懂自己的世界,卻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她總是問,他就一一講解。他知道宋湄想走進他的心裏,就像他想走進甘霖的心裏一樣。

甘霖的大門緊閉着,而趙青睿的門開了一條縫,宋湄的愛像洪水一樣推門而入,充斥了他的心田。

那天晚上,他喝醉了酒,朦胧的月色下,他吻了宋湄,他說:“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的伊人是甘霖,在水一方遙不可及,而且她也有了良人,他應該放棄了。

然而一通電話動搖了趙青睿剛剛敞開的心,電話是同事打來的,那會大家都拿他單戀甘霖的事作笑話,問了他幾句近況後,就扯到了甘霖身上。“甘霖啊現在挺着個大肚子了,她之前認識的那個有錢人不見了!啧啧,看來有錢人都是不靠譜啊,不過甘霖也活該,好好的你不要,非要攀龍附鳳,那豪門是她進得了的嗎?”

“她不是那樣的人!”趙青睿堅定不移地反駁,就好像是甘霖的發言人一樣。

“哎喲,你還真是……”同事在電話那頭一時語塞,憋了半天吐出幾個字,“死心塌地啊!”

趙青睿是了解甘霖的,他知道她不是那樣貪慕虛榮的人,只不過那個人偏巧是顧懷山罷了,即便那個人不名一文,她如果愛的話,也一樣會奮不顧身。只是顧懷山怎麽走了呢?甘霖又懷孕了,她一個人該怎麽生活?

他想要回去了。

一通電話就可以叫他心亂如麻,他愛的還是甘霖吧,宋湄只是個替身罷了。他這樣說服着自己,一點點把那扇門關緊。

他抛棄了宋湄,當然也有趙青青的關系,但無論怎樣,他終究是在甘霖和宋湄之間選擇了前者。人有時候很奇怪,一心想要的東西,即便得不到也覺得是最好的,而放在眼前的東西,就會不那麽珍惜,趙青睿也不能免俗。

他回倫敦的時候,甘霖已經身懷六甲了,肚子挺得老大。雖然現在她的陶罐比以前賣得好多了,但有了孩子做陶罐的速度慢了下來,日常開銷也大了一些,一個人生活依舊頗有難度。

大概是自己體驗過愛恨別離,甘霖對趙青睿的态度緩和了許多,他們的關系反倒比以前更親密了,也從愛戀變為了友情。

她說,“青睿啊,我的罐子已經滿了,即便那個人走了,我也裝不下任何了。”

“我只是想照顧你罷了。”趙青睿說道。雖然他有點理不清自己混亂的思緒,離開後他時常想起宋湄,宋湄的一颦一笑,想着想着宋湄又和甘霖交織在一起,叫他心亂如麻。他覺得自己需要靜一靜,徹底地靜一靜。

甘霖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趙青睿有時候想不通她為什麽要生下這個孩子,他知道甘霖什麽都沒問顧懷山要過。她這樣一個獨身女人生下一個孩子做個單親媽媽真的好嗎?即便是在國外,可以少了許多指指點點,但生活上的壓力依舊是不可避免的。

她總說,我可以的。

趙青睿想,她是在逞能吧,所以他漸漸擔負起照顧她們母女的活兒,孩子出生的時候,趙青睿被大夫當成了父親,有那麽一瞬間,他想如果他願意接受這個孩子,甘霖會不會也接受了自己?

有時候甘霖也極歉疚,“青睿,我不應該這樣麻煩你的。”

“那你一個人怎麽辦呢?”趙青睿表示并不麻煩,說罷他腦海裏就浮現起宋湄最後的哭泣,她說,“趙青睿,你走了我一個人怎麽辦?”

他一下就愣住了。

孩子出生後一堆事等着他和甘霖,他們忙得措手不及,他也無暇去想很多事了。

日子轉眼間就到了第三年的金秋,趙青睿離開宋湄兩年了。那天是甘霖的生日,趙青睿帶着禮物來給她慶生。飯後趙青睿和往常一樣教小願畫畫,甘霖從工作室裏拿出一只陶罐出來,遞到了他眼前。

有了顧懷山之後,甘霖就再也不做“空”這個系列了,大概是她的心已經填滿了吧。

這一只正是趙青睿初見甘霖時她做的那一只,隔了這麽多年依舊光彩鮮亮。她說:“送給你吧。”

“我?”趙青睿有些吃驚,“你現在的罐子可不便宜哦。”

“這些年你幫我的,也不只這個罐子了。”甘霖淺笑了一下,抱起了女兒擱在自己腿上。

趙青睿擺弄着罐子笑起來,“那你的意思是,諷刺我現在還是空的?”

她搖了搖頭,“青睿,你不是空的,我能看出來,只是你沒讓她進來罷了,又或許你不想承認罷了。”

趙青睿想,他和甘霖真的是知己,而不是戀人,她總能戳中自己的心,但那種心有靈犀,不是愛。

他釋然地笑了,“你一直都是對的。”

他買了機票飛去了J市,随身的行李箱裏放着那只罐子,包得嚴嚴實實,他記得宋湄那時候說過,“啊,我也想要一只陶罐呢,你替我選一個吧!”

他不知道她看到這個的時候,會不會很開心呢?

然而一下飛機,趙青睿就覺得情況不對了,他在機場裏就看見宋湄。沒錯,是宋湄,印在機場的偌大廣告欄上,她眉目如畫的面容下有一行小字——當紅影星:宋湄。

他帶着激動和不安的心情,回到了那棟房子,毫無意外人去樓空。房東大媽樂呵呵地說:“小夥子,你也是宋湄的影迷吧!我們全家都是!誰都沒想過她曾經住在我這裏吧!哈哈哈……”

是啊,誰都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那時的他,那時的宋湄,一定都沒有想過這一天。

“那你知道她現在住哪裏嗎?”雖然希望不大,但是趙青睿還是問了一句。

大媽笑得更開心了,“我哪能知道啊,人家現在可不一樣了!大明星!嫁了豪門了!就是昨天!”她說着抖開一份舊報紙,指着連凱買下整版刊登的結婚喜訊,上面身着白婚紗的新娘,不是宋湄,是誰呢?

趙青睿想,自己連去婚禮現場搶走新娘這樣的狗血橋段都錯過了,他們終究是無緣了。但即便不錯過,趙青睿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樣的底氣帶她走。曾經是他負了她,她喜歡自己,可那愛有多深,趙青睿自己也不知道,但是肯定沒有深到讓她願意等自己兩年。

她既然選擇了嫁人,就代表了放棄吧。

他問房東,“我可以租下這裏住一夜嗎?”

“好啊,沒事沒事。”大媽樂呵呵地給他開門,“宋湄真大方,明明搬出去了,卻一直交着房租,這不結婚了才沒交,我還沒來得及找到人租呢!”

房子裏的陳設還是和以前一樣,只是落一層細密的塵埃,趙青睿推開宋湄的房門,那一剎那,他潸然淚下。

屋裏還是他離開時的模樣,宋湄細心地呵護着所有他留下的印記,他留下的筆記本,他留下的筆,都靜靜地放在書桌上,仿佛他回來就可以信手拿起。

只是他們終究是錯過了,昨天,是永遠回不去的過去了。

她放棄了,他也只能接受。

他拿出那只陶罐放在桌上,想像了一下她看到時的模樣,他想:甘霖,你錯了,我現在是真的空了。

回去的時候,機場的電視裏放着宋湄的電視劇,她現在是主角了,她在屏幕裏對着另一個人笑了起來,淺淺的梨渦漾起。他身旁的兩個人指着宋湄說,“宋湄笑起來可真好看……”

是啊,她笑起來,可真好看……

他也沒有再找甘霖了,索性換了一個城市,一切從頭開始,然後結婚生子,然後定居在國外,然後一直這樣空着了……

當趙青睿再見到宋湄的時候,他愣了好久好久,卻只說出一句,“好久不見。”

宋湄也點了點頭,“是啊,好久不見。”

他們突然都想到了一句詩,一失足成千古笑,再回首已是百年人。

可他們誰都沒說出口,各自放在心裏,那樣的默契。

答案就如同所有人想的那樣,只是找不到趙青睿終究叫人不安。

甘願想了想,一切的故事都是在得與失之間不斷來回,她被母親抛棄,卻有外婆的關愛,她失去了記憶,卻意外得到了顧懷山,她被交換了身份,卻遇上了顧雙城。

而如今,她得到了安心,卻發現親生父親大概會一輩子都下落不明,無法找到。

她想了想,也覺得不重要了,如果她真的絞盡腦汁找到那個人的話,大概他也會和趙青睿一樣驚慌錯愕吧。每個人的人生已經在這些陰差陽錯中步入了軌道,錯過的,失去的,也無法改變,命運的無奈不是你無力改變未來,而是你永遠也回不到過去。

甘願很久沒有見到宋湄了,短短一個多月,她衰老了許多,鬓角微白,想來這些日子也是輾轉難眠的,甘願這樣的年輕人都因此有些筋疲力盡,更何況是絞盡腦汁費盡心力的宋湄呢?

甘願本不想多說,可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到最後你都沒有想過,我也是你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嗎?”

宋湄的謊言被戳破,她一點也不意外,也不慌張,反而很鎮定,勾起嘴角冷冷地說:“我不認你的時候,你不是說的很好聽,說你不會破壞我的生活,不會讓連喬傷心的嗎?可是現在呢,你為什麽要搶走她喜歡的人!你的善良和偉大,不過都是嘴上說說罷了!所以,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甘願怔了一秒,繼而就自嘲地笑了起來,“你從來都沒有為我想過對嗎?你甚至沒有覺得虧欠我任何,覺得我就該失去一切是嗎?很抱歉,即便你這樣說,我也不會放開手的,因為你不值得我為了你放棄他。”

“我欠你的,我可以下輩子還你。我沒有養過你一天,所以我沒有辦法愛你。”宋湄深吸了一口氣,別過臉不去看她,聲音微顫。

甘願搖了搖頭,“下輩子,我不想再遇到你了。這輩子,我也不想再見到你了,我是被你抛棄的孩子,我沒有義務聽你的話,因為你也不是我的母親。”

宋湄沉默了,甘願把目光不自然地往上瞥了瞥,壓住了眼底泛起的濕意,“曾經我想過,如果有一天你願意接受我,我大概會毫不猶豫地原諒你曾經抛棄我。可是如今我明白了,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也不會有原諒了。連、連太太,今天過後,我們就是在任何一個場合再遇見,都請你當作不認識我吧。”

“好。”宋湄點了下頭。

甘願伸出手,掌心是那條細細的項鏈,“不過謝謝,還曾經想過給我留下這個作為紀念,現在我不需要了,還給你吧。”

項鏈盤在她手心,小小的一團,閃着柔和的光,宋湄還記得那天是自己的生日,她纏着趙青睿送自己一件禮物,趙青睿買了這條鏈子,那時候他一本正經地說:這是你照顧我的回禮哦,沒有特殊含義哦!

宋湄接過鏈子,側臉看了看一旁的趙青睿,她也伸出手,把鏈子遞給了趙青睿,“還給你吧,它從來都不屬于我。”

說罷她已經起身拎包,揚起嘴角,依舊保持她高傲的氣勢,“你們就在這裏合家團圓吧,我先走了。”

“宋湄……”趙青睿嗓子一澀,叫住了她,“你後來有沒有回過以前那間房子?”

她停住腳步,卻沒回頭,“沒有。我已經不記得那個地址了。”

“哦……”趙青睿點了點頭,收攏手掌,掌心那微硬的一團,涼涼的,特別像那晚初秋的夜風。

“媽媽……”連喬輕推了正在插花的母親,“那只最大的花瓶,你為什麽從不插花呢,總是空空的放在那裏,一點也不好看。”

“那只花瓶,太大太空了,插什麽花都不會好看的。”宋湄淺笑着攬住女兒,“媽媽沒用,你現在心裏還難過嗎?”

連喬搖了搖頭,“其實我沒有那麽愛,只是一時不能接受罷了。媽媽,世界上有那樣的愛嗎,得不到的話會傷心一輩子,一輩子都忘不掉?”

宋湄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小傻瓜,得不到的一定就不是你的,哪裏會一輩子都耿耿于懷呢,總會有更好的等着你。”

連喬傻傻地笑了起來,往母親懷裏鑽了幾分。

宋湄的目光飄向那只空放着的陶罐,大大的罐身,小小的收口,上面有斑斓的圖案和色彩,不需要任何其他裝飾就很美了。

再深的愛,也贏不過有緣無分,天各一方。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罷了,只是她的命裏不是今日的因明日的果,而是今日的因昨日的果,那苦果澀到了心底,她已經吃了那麽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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