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簡玉紗與汪錦媛騎馬奔入蹴鞠場, 二人到了場地即刻下馬,丢了馬匹給侍衛。
場上值守的侍衛見二位夫人要比賽蹴鞠,紛紛立好球門, 在場地中央放了一只築球。
汪錦媛揚着下巴看簡玉紗,道:“利落些,三球兩勝。”
簡玉紗負手而立,笑答道:“好。”
場外之人,已經全部瞧過來。
陸寧通本在騎射場內, 他親眼看到簡玉紗從帳子那邊一路騎到蹴鞠場, 眼睛都直了,随後原地大跳:“那還是我嫂子嗎?”
怎麽和剛才羅裏吧嗦、小肚雞腸的樣子,完全不同, 好像整個人都舒展開了。
一旁有人調侃道:“你何時有個大哥了?”
陸寧通充耳不聞,站在大馬旁邊,拽着缰繩,急切地往場上看去。
偏離得太遠,他生怕看不清楚,踩着馬镫上馬, 打馬去了。
有一個人去蹴鞠場,後邊兒的人就都跟去了。
但看熱鬧的人, 都很有規矩,無需旁人清場,他們便自覺不壓蹴鞠場上劃分出來的白線。
漸漸的,人越圍越多, 竟圍成了一整個圈兒,把簡玉紗和汪錦媛圍了裏面。
汪錦媛的兄長和夫婿也在其中,接連替她叫好, 全場上,幾乎只能聽到“汪錦媛”的名諱。
闵恩衍也混在其中,但他躲在後面,不敢替簡玉紗說話,他不由自主看了一眼蹴鞠高高的球門——在幼官舍人營裏,簡玉紗不就是仗着他男人的身子才能出人頭地?如今換回女人身,哪兒能說贏就贏?
他縮着身子,恨不得将自己隐形起來。
萬一被人發現是簡玉紗的丈夫可就糟糕了。
闵宜婷在闵恩衍身邊,有些後悔,早知道看的人這麽多,便不該撺掇着汪錦媛和簡玉紗比賽,照這勢頭看下去,丢人丢大了!
她以後都不敢承認自己是簡玉紗的小姑子。
人群裏,大家不禁議論起來。
多數人本能慕強,借汪錦媛丈夫兄長的顏面,高聲道:“汪氏必勝!我從前可是見過她與人白打,對方被球砸的鼻青臉腫,毫無還手之力。”
白打,便是蹴鞠中二人對踢的玩法。
自然也有些人看法不同,那人說:“簡氏方才在馬背上大有優勢,我看未必會輸。”
汪錦媛的丈夫彭行謙反駁道:“簡氏雖然招式淩厲,但她手腳不協調,方才再打下去,簡氏本就要輸了,一會子蹴鞠場上較量,肯定要露短。”
彭行謙眼光不錯,簡玉紗剛回到自己身體,的确有些不大适應。
但畢竟是自己的身體,她已經慢慢找回感覺。
簡玉紗扭完手腕,道:“我熱完身了。”
汪錦媛冷臉揚唇道:“我一直在等你。”
二人話畢,小太監邊跑邊牽繩,壽全福騎着高大的馬兒嘚嘚過來,那模樣,活似坐了一頭小毛驢兒。
壽全福沖進人群,公鴨嗓又細又尖:“都讓開,讓開!”
衆人讓出一條道。
彭行謙在壽全福跟前有些臉面,他捏着尺寸地調侃道:“壽公公也來看熱鬧?”
壽全福擦一擦額上冷汗,無奈說:“你們擋着皇上了。”
有人驚呼一句:“老天爺,皇上竟也在看麽!”
話音剛落,人群嗚啦啦散開,給看臺正對的方向,留出一個巨大的缺口。
看臺上,皇帝撐下巴,眯眼看着賽場上。
就連麗嫔也忘了皇帝在她身後,探頭探腦地往場上看。
蹴鞠場上,簡玉紗與汪錦媛二人已經熱身完。
汪錦媛不客氣,她先一步跑向築球,擡腳便朝簡玉紗身後高門中央的風流眼踢去。
簡玉紗登時用高擡腿截球,随後拿腳一勾,球便到了她的腳下。
汪錦媛倒很沉穩,她見簡玉紗勾了球去,并不着急。
蹴鞠有規則,手不能碰球,亦不能與對手拳腳沖突,簡玉紗帶築球奔跑的時候,汪錦媛只能緊跟其後。
簡玉紗踢了幾個假球之後,四肢的不适感,讓她的動作出現了破綻,汪錦媛早就蓄勢待發,趁空順利奪回築球,用盡全身力氣,一腳踢進風流眼。
汪錦媛進球了。
全場高呼:“汪氏威風!汪氏威風!”
彭行謙錘着胸膛,自豪地告訴身邊人:“那是我彭家婦!”
大業尚武,皇帝重兵,文臣與武将等重,民風尚算開放,蹴鞠亦是國粹,命婦能在蹴鞠場上大展風光,是令人自豪的事。
汪家人與有榮焉。
反觀闵家兄妹二人,蛇鼠一般恨不得逃走。
闵宜婷癟嘴同闵恩衍抱怨:“哥哥你瞧,這就是你費盡心思偏袒之人,既無金剛鑽,偏攬瓷器活。我往後還如何在京中露面,不叫人笑話死。”
闵恩衍喝道:“你給我小聲點兒!生怕旁人不知你我身份麽?”
蹴鞠場上,簡玉紗并無絲毫懊惱之色,待人将築球重新放好之後,她從容的走到既定的位置,與汪錦媛對視。
汪錦媛剛進一球,正得意,她笑容有些狂,眼神裏多了些許輕忽:“簡玉紗,我已不是三年前的我了。”
簡玉紗如今已經覺得完全适應了自己的身體,她微微笑道:“是比三年前略有長進。”
汪錦媛見不得簡玉紗這副老前輩的樣子,她淡了笑容,再次主動出擊,且攻勢更兇。
她帶着球,将簡玉紗一步步逼近球門,随即猛然一腳,築球被她踢得高高飛起,眼看就要飛過簡玉紗頭頂,正要鑽入風流眼——
簡玉紗一個出人意料的倒挂金鈎,腿如剪刀,以腳背勾球,築球高高抛進汪錦媛身後球門的風流眼之中。
進球了。
簡玉紗進球了。
用倒挂金鈎之法進球。
全場靜了。
整個大業,能倒挂金鈎進球的人,原本只有錦衣衛指揮使何紹。
如今又多了一個簡玉紗。
而且還是個女人。
變化來的太突然,似起死回生之術,令人咂舌——明明眨眼之前還是汪錦媛将要進球,眨眼之後竟變了!
不少人還沉浸在如此精彩的一幕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汪錦媛和大家一樣,僵住了,倒挂金鈎的難度自不必多述,她苦練多年不成,簡玉紗竟會這一招。
半晌,場外爆發出震耳欲聾的、真誠的、敬佩的、被簡玉紗狠狠驚豔的掌聲!
陸寧通熱血沸騰:“那是我大嫂!是我大嫂!”
不知道為何,他此刻有種在營衛裏和“恩衍哥”相處的感覺,他似乎感受到了“闵恩衍”在營衛中的熱血和自信。
闵恩衍和闵宜婷兄妹二人像丢了魂兒,一時胸中熱血噴張,一時又冒出些陰暗不适宜的想法。
高高的看臺上,麗嫔一時忘了身在何處,手舞足蹈高呼:“倒挂金鈎!倒挂金鈎!自何指揮使之後,已有數年不曾見到此技。沒想到竟在一個女人身上見到。此生無憾,此生無憾!”
“何紹,簡氏比之你的球技如何?”
“回皇上,微臣已過而立,自然不及年輕人。”
項天璟淡漠的臉上,浮上不經意的笑。
承平伯府的夫妻二人果真有趣。
難怪說人以群分,這有趣的人,都湊一對兒了。
可惜了,怎麽是活人呢,若是兩個人偶多好。
項天璟的目光往遠處放去,再次落到簡玉紗身上。
簡玉紗已經站在蹴鞠場中央,等待第三球的到來。
汪錦媛臉色有些白了,簡玉紗剛才的一球太出人意料,讓人防不勝防。
她有點害怕,怕對手不走尋常路。
這是她的薄弱點,她不懂得獨辟蹊徑。
汪錦媛略一思索,打定了主意,既然不會攻,那便嚴防死守。
她往後退了數步,站在球門前,守着風流眼。
不管簡玉紗再用什麽法子,她只要守着球門,簡玉紗便無法再進球。
簡玉紗看着遠遠退去的汪錦媛,英眉微聚,朗聲問道:“你确定只守不攻嗎?”
三年等一場酣暢淋漓的蹴鞠比賽,汪錦媛也是可敬的對手,簡玉紗不想這麽快結束。
汪錦媛越發覺得自己的對策是對的,她捏緊拳頭,嚴陣以待,眉目間厲色明顯:“少說廢話!”
簡玉紗輕嘆,汪錦媛簡直就是給她白送一球。
場上人全部注視着簡玉紗的雙腿,只見她随意地用左腳內側踢球,球便以甘蕉的弧度飛躍到球門右側處。
眼瞧着汪錦媛就要攔下球門右側的築球,築球卻詭異地飛到了球門的中間,直入風流眼。
場外的人都快要瞪出眼珠子:“這、這、這是什麽球!我方才瞧見,明明要是落在右側的,怎麽落在中間了?”
汪錦媛也癡傻了,築球分明就在她手邊,怎麽會朝着古怪的方向改變。
闵恩衍更是被簡玉紗給震傻了……他同床共枕了三年的女人,究竟還會多少他不知道的東西?
他忽然覺得眼前的簡玉紗好陌生,她再不是困于內宅與庶務打交道,讓他覺得厭煩的內宅婦人,她像戲裏說的神仙,她手裏拿着法器,緊緊地攥住他的心髒,讓他的呼吸都變得熾熱了。
看臺上,項天璟眼眸閃着微光,他輕吐出三個字:“妙,妙,妙。”
麗嫔忍不住沖座位上站起來,宮女拉了她好幾遍,她才回過神,回頭瞧見皇帝,慌慌張張拿帕子捂住了嘴巴,生怕露出她的牙齒。
蹴鞠場上,呼聲又變了,男人們渾厚的嗓音,似乎要将天際震破:“簡氏英武!簡氏英武!簡氏英武!”
簡玉紗在鼎沸人聲中,沖汪錦媛抱拳,泰然道:“承讓。”
不驕不躁,不狂不妄。
畢竟人多,汪錦媛臉上挂不住,轉臉便跑了。
簡玉紗不欲多留給人指點,便也騎馬走了。
陸寧通先一步追上去,闵恩衍兄妹也慌忙跟上。
簡玉紗回營帳裏擦了汗,換了身幹淨衣服。
瑞秋和瑞冬兩個丫鬟笑着伺候她,欲言又止。
簡玉紗笑望二人,道:“有話回府裏說去。”
瑞秋與瑞冬相視一眼,一個給簡玉紗絞帕子擦臉,一個給她系上腰帶。
她們心裏明白,這才是從前在簡家的簡玉紗。
簡玉紗将将換好衣服,闵恩衍和闵宜婷二人便掀帳進來,她從屏風後面出去,瞧着二人,道:“回府。”
做了這麽多天的“闵恩衍”,還有許多事沒有辦妥。
闵恩衍抓了一下頭發,心緒複雜地道:“玉紗,行獵還沒進行多久,別這麽早回去吧!”
簡玉紗如何不明白闵恩衍那點虛榮的小心思,她冷聲問道:“難道你想讓我在這裏教訓闵宜婷?”
闵宜婷怒了,沖上前去,橫着脖子道:“你有什麽資格教訓我?你以為你贏了一場蹴鞠就了不起嗎?”
簡玉紗淡聲道:“就是很了不起啊。”
闵宜婷:“……不知謙虛!厚顏無恥!”
簡玉紗态度強硬道:“回府。”
闵宜婷既怕簡玉紗回去教訓她,又不想這麽快離開獵場,拽着闵恩衍的袖子道:“哥哥,我不回去。”
闵恩衍兩難,他私心裏也不想回家,便勸着簡玉紗說:“婷姐兒也沒做錯什麽,你別生氣,且先留一留再走。”
簡玉紗冷眼瞧着闵恩衍,道:“她撺掇外人挑釁于我,在你看來反而是好事?”
闵恩衍辯解說:“你這不也贏了比賽麽?正好替闵家增光添彩,依我看實在不算壞事。”
闵宜婷附和道:“就是就是,沒有我,你今日能大出風頭?”
簡玉紗斥責他兄妹二人道:“目光短淺!你們以為行惡是害我嗎?害的是你自己的秉性。做惡事興許眼下看不出明顯損害,但這種惡性就像水滴穿石,積少成多,早晚擊穿你的良心,又像春天庭院裏悄悄融化的冰雪,會有被所有人察覺的一天。到時候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闵家小娘子是個多麽‘好性兒’的人,你們兄妹倆聲名大噪,也算得償所願。”
她目光定在闵宜婷身上,似要闵宜婷看穿:“照你今日行事,我看這一天也不遠了。”
闵恩衍莫名後怕,闵宜婷則有兩分心虛。
簡玉紗目光凜凜,再加質問:“若我輸了,你們闵家臉上很有光嗎?連自己祖宗的臉面都不顧,吃裏扒外、喪盡天良的東西!”
闵宜婷不甘受簡玉紗的訓斥,她罵道:“你祖父貪.污軍饷,又是什麽好東西?你祖父便不辱沒簡家祖宗……”
“啪啪啪。”
簡玉紗連續甩了三個耳光到闵宜婷臉上,又狠又響亮。
闵宜婷和闵恩衍都懵了。
簡玉紗的眼神蒙上一層冰霜,“闵宜婷,我警告你,若我再從你嘴巴裏聽到任何不敬我簡家先輩的只言片語,我便劃花你的臉,絞了你的頭發送去做姑子,不信你便試試。”
闵宜婷臉頰頓生痛感,她捂着雙頰哭道:“賤婦,你安敢打我!”
說完,她便撲上去要撕扯簡玉紗的頭發。
對付這種弱者,簡玉紗都不稀得親自動手,她往後一避,兩個丫鬟便将闵宜婷制住了。
闵宜婷面目猙獰地跺着腳,沖闵恩衍大喊:“哥哥,這賤婦都打我了,你還無動于衷,你真要逼死我麽!難怪娘說你娶了媳婦忘了娘,你心中當真再沒有我和娘的半分位置!”
闵恩衍自知打不過簡玉紗和兩個丫鬟,他不會輕易動手,萬一他也被打了,臉上多難看!
他揪着眉頭說好話:“玉紗,婷姐兒都是大姑娘了,你訓便訓她,不要動手打她。”
簡玉紗哂笑道:“你再說一句,我現在就絞了她的頭發。”
闵恩衍閉上嘴,不敢說話。
闵宜婷哭道:“哥,你就這樣縱容她欺負……”
簡玉紗一個眼刀子過去,闵宜婷硬生生憋回哭聲。
闵宜婷心裏卻恨極了,發誓待回了闵家,讓簡玉紗好看!
“走吧。”
簡玉紗淡聲吩咐,帳子裏的人,不由自主都聽她號令。
帳外,細細的嗓音傳來:“承平伯夫人領賞。”
闵恩衍大喜過望,當下笑道:“玉紗,皇上有賞。”
簡玉紗邊走邊說:“跟你有關系麽。”
闵恩衍哼道:“怎麽沒關系?”
賞他夫人就等于賞他。
闵宜婷臉上紅痕明顯,被丫鬟壓在帳子裏,不許出去謝賞。
簡玉紗出去領了賞賜。
皇帝賞的倒很實在,一盤子金錠子。
壽全福拿着拂塵,笑着同簡玉紗道:“伯夫人蹴鞠技藝之高,皇上也贊嘆。”
簡玉紗淡笑了一下。
闵恩衍站在一旁,也覺得臉上貼金。
壽全福下一刻便看向闵恩衍,他含笑說:“伯爺,皇上召見,請跟奴婢走吧。”
闵恩衍眉頭一皺,指着自己問道:“我?”
壽全福點着頭說:“正是,切莫讓皇上久等。”
闵恩衍心裏打鼓,納悶得很,皇上怎麽會要見他,要見也該是帶上簡玉紗一起去見才對。
簡玉紗也覺得怪異,不過她沒功夫管闵恩衍,她進了帳子裏,讓丫鬟收好賞賜,收拾東西,等闵恩衍面聖回來,便打道回府。
看臺上。
項天璟懶散地靠在椅子上,空曠的獵場上沒有了簡玉紗的身影,一切變得索然無味。
好在闵恩衍就快來了。
這夫妻倆,究竟誰比較有趣一點?
闵恩衍忐忑地行至看臺下,跟着壽全福上了階梯,他不敢直視天顏,跪行大禮,顫聲道:“微臣參見皇上。”
項天璟眉頭聚起,低着眼皮兒掃着底下的男人。
畏畏縮縮的,和皇宮裏的狗奴才,朝堂上的谄媚之人,并無兩樣。
身與心是無法剝離的兩樣東西。
項天璟身邊大內侍衛,功夫出挑的強健者,個個龍骧虎步,挺拔昂藏,眼神堅定,在他跟前從來都是嚴肅又不失恬然自如。
闵恩衍作為四司入選的十兵士之一,不該是這種模樣。
項天璟興趣大失,慵懶道:“站起來給朕瞧瞧。”
闵恩衍不住發抖,皇帝坐于高位,聲音從他的頭頂傳入耳內,似天音繞顱,有種強烈的震懾感。
他四肢僵硬地站直身體,卻不敢擡頭,發白的唇,表明了他內心的惶恐。
項天璟無端惱了,嗓音冷了兩分:“滾。”
壽全福慌了,這是皇帝發怒的征兆!
他緊張地提醒闵恩衍:“還不快滾!”
闵恩衍預感到不妙,又想起宮中傳言,腿都軟了,踉踉跄跄跑走,連皇帝的正臉都沒瞧見。
壽全福碎步走到項天璟身邊,溫聲哄道:“皇上,今日可是累了?是回營帳休息還是……”
項天璟從椅子上起來,面無表情道:“回宮。”
壽全福捏一把冷汗,轉身便去安排回宮事宜。
回宮路上,壽全福一直暗自琢磨,皇上為什麽不悅?他怎麽一點沒察覺?那承平伯有什麽做的不對的地方嗎?
思來想去,壽全福還是沒發現任何不妥。
不管,反正問題肯定出在承平伯身上,他不是個好東西。
同行的麗嫔可沒心情管承平伯的事兒,她手裏撚了一串佛珠,直念“阿彌陀佛”。
待到回宮,她要燒三柱高香。
定是天見可憐,又叫她從皇帝手裏活過一遭,多了一陣好吃好喝的日子。
麗嫔想好了,這次回宮就讓禦膳房給她十八道菜安撫自己。
還得每一道都有肉。
皇帝回宮,臣子們便也再無興致,陸陸續續都走了。
簡玉紗亦坐馬車回府。
來時,“她”不與闵宜婷同乘,回去的時候,也是一人一輛馬車。
簡玉紗先上的車,闵宜婷後上車,孫之靜尋空過去,塞了一封信給闵宜婷,悄聲說:“他讓我給你的。”
闵宜婷心下顫動,不确定地問:“是汪……汪……”
孫之靜點點頭,往遠處一指。
闵宜婷順着孫之靜的手指看過去,汪志才就在一棵樹下站着,像一顆青松,他臉上帶着笑,笑容裏的柔情蜜意,蜜糖一樣沁進闵宜婷的心裏。
這人怎麽這樣沖她笑!
闵宜婷羞紅了臉,可她卻覺得看不夠,馬車開始走了,她打着簾子望眼欲穿,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她的郎君離她越來越遠。
可恨!
今日定要回去告訴母親,将婚事定下。
闵宜婷抿笑打開汪志才給的信,她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兒了。
他、他也愛慕她的!
這便是話本裏的一見鐘情麽,闵宜婷嘴角彎得平不下來。
她真想馬上就給他回信。
闵宜婷抱着信發癡笑。
汪志才也在癡笑。
他的腦子裏全是簡玉紗在蹴鞠場上,英姿煥發的模樣,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女人,生得美豔無方,卻比男人還有風采,且還是個嫁了人的婦人……他更覺得身下燥熱。
但簡玉紗顯然不像不經世事的小娘子好糊弄。
闵宜婷就顯得蠢多了。
闵家的車馬,平緩駛往承平伯府。
闵恩衍坐在馬背上,心不在焉地在前面引路。
皇上怎麽突然召見他,又讓他滾呢。
莫不是又發病了?
當真是喜怒無常,陰晴不定。
陸寧通在旁,審視着闵恩衍,問道:“恩衍哥,你怎麽了?”
闵恩衍覺得奇怪:“我怎麽了?”
陸寧通盯着闵恩衍的肩線,抓耳撓腮道:“說不上來,怎麽感覺你不一樣了,你把胸膛挺高一點。”
闵恩衍挺胸擡頭,皺着臉問道:“這樣?”
陸寧通腦袋搖如撥浪鼓,臉頰上的肉甩得要飛出去,他道:“不是不是,還是不對!”
闵恩衍不耐煩說:“什麽對不對的!”
陸寧通抿着嘴角,沒說話了。
怪,怪,怪。
闵恩衍沒工夫搭理陸寧通,他心煩意亂得很。
馬車終于到達承平伯府正門。
陸寧通已經半路回家,闵家人也都下馬歸家。
闵宜婷挨了三個巴掌,臉紅腫得厲害,她最先下車往家裏跑,一入二門,便直奔安順堂去告狀。
闵恩衍到了家門口,滿腦子都是簡玉紗說的和離之事,心裏極不情願,正捏主意如何化解。
簡玉紗則思路清晰,直接回了榮月堂。
今日肯定和離不成,戶部已經下衙,寫好了和離書也無人受理。
她還有一樁擔心,今日他們為何換回來?是否還會再換回去?換來換去的規則又是什麽?
基于這些未知之事,簡玉紗要做兩手準備。
她回到房中,取出妝奁裏的一塊圓形玉佩,以利刃一分為四,又叫來瑞秋和瑞冬兩個丫鬟。
簡玉紗瞧着兩個陪嫁丫鬟,鄭重道:“我自嫁入承平伯府第一日起,便生病了,經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事。此玉佩你們都識得,你們二人是我心腹,一人拿一塊。日後有玉便說明我清醒着,見玉如見人。若不見玉,我說的話,便可聽可不聽,你們自己琢磨着便是。”
瑞秋、瑞冬面面相觑地接了玉。
瑞秋性急,她忍不住先說:“夫人,難怪奴婢這半月來都覺得你怪怪的,奴婢早就想問又不敢問的。”
瑞冬卻憂心道:“夫人,這病可治得好?要不要求禦醫給您瞧瞧?正好今日您在獵場大出風頭,皇上興許肯賞薄面。”
簡玉紗搖頭,這“病”匪夷所思,并非尋常禦醫可看。
眼下當務之急是護好她的嫁妝,兩個丫鬟不得她的命令,不敢輕舉妄動,所以她的嫁妝到現在還沒歸整出來。
嫁妝是簡玉紗以後安身立命的東西,闵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過不了多久就要出簍子,指不定闵恩衍到時候借她身子圖謀不軌。
簡玉紗囑咐道:“在這伯府裏,行事自管随意,有我護着你們,不必害怕。你們日後要做的,便是替我守好嫁妝,今夜便開始逐一與冊上核對,一分一厘都不可少。”
兩個丫鬟異口同聲,莊重應“是”。
簡玉紗目光變柔,她又說:“還有,切記保護好你們自己,你們都有功夫在身,闵家內院無一個人敢傷害你們,只是雙拳難敵四手,若人多了,唯恐你們吃虧,我一會子去找鄧護院商議要事,以後你們若在內院有急,便拿玉佩去前院找他。”
瑞秋與瑞冬都暗暗記在心裏。
簡玉紗着人去前院傳信,帶着丫鬟,拿着另一塊碎玉和今天皇帝賞賜的金子,在前院正廳裏見了鄧護院。
大業有個地方的稱號人衆皆知——河間府的太監。
鄧護院大名鄧儉忠,便是河間府人。
河間府多為俘虜居住,皇莊亦多,是個混亂複雜又貧窮的地方。河間府人無以為生,只好入宮做太監,太監之間相互援引,加之河間的刀匠刀工了得,河間府所出太監便成了舉國之最。①
鄧儉忠年輕的時候只是河間府的平頭百姓,他兄嫂去世,後獨自帶着侄兒過活,只是賦稅太重,鄧家資不抵債,收稅之人便要強搶他侄兒送進宮去做太監。
鄧儉忠為保侄兒,險些犯下命案,當年簡明光值守河間府時,救下了鄧儉忠。
後來鄧儉忠侄兒得病沒了,他了無牽挂,便死心塌地跟在簡明光身邊十五年之久。
行軍的十五年裏,鄧儉忠“圍點打援”的戰術運用得出神入化,很有幾次戰役打的精妙絕倫。
因他甘做簡家家仆,這些功勞都算在了簡家頭上。
簡明光也沒虧待過他,簡明光在世的時候,早放了鄧儉忠出奴籍,還讓簡玉紗尊稱他一聲“鄧叔”。
簡玉紗自幼便對鄧儉忠十分敬重,祖父去世後,她便将鄧儉忠當做心腹和靠山帶來了闵家。
但是前一世,她嫁入闵家不久後,鄧儉忠便自請回老家,說是惦念故土,想要落葉歸根。
當時簡玉紗再三挽留,鄧儉忠去意已決,走的很利落。
許久之後,簡玉紗才曉得鄧儉忠是為了讓她少受委屈才不得已離開。
簡玉紗派人去鄧儉忠河間府老家找過他,卻被告知他從未回去過。
鄧儉忠于簡玉紗而言,是護院,更是長輩。
這輩子她再不會容鄧儉忠委屈失望而走。
簡玉紗想起前事,心酸愧疚,不免出神,乃至鄧儉忠從廳外進來,她都沒發現。
直到鄧儉忠喚了一聲“小姐”,簡玉紗才愣然回神。
簡玉紗見了鄧儉忠,不由眼圈泛紅,頓時起身迎他。
她沖鄧儉忠施行大禮,甕聲甕氣道:“鄧叔。”
鄧儉忠趕忙将簡玉紗虛扶起來。
簡玉紗已嫁做人婦,鄧儉忠自然是不敢碰她的。
他有鞑靼血統,絡腮胡子,身材五大三粗,比京中一般男人高大魁梧,很有威懾力,猛漢子無處安放的雙手,倒顯得有幾分溫情和滑稽。
鄧儉忠嗓音渾厚:“小姐這是作甚?”
簡玉紗起身邀鄧儉忠入座,只待他坐下了,她才與他一起,同坐正廳主位。
她百感交集道:“鄧叔,我有要事跟你說。”
鄧儉忠面色肅然,眼裏已有厲色,他捏拳道:“可是承平伯欺負小姐了?”
簡玉紗笑着搖頭,道:“他不足以欺我。”
鄧儉忠放下心來,疑惑道:“那是何事?”
簡玉紗簡而言之,将瑞秋和瑞冬知道的事,也都告訴了鄧儉忠,并交給了他其中一塊碎玉,說:“見玉如見人,我不好時,後院的兩個丫鬟和我的嫁妝,就勞鄧叔交代可信可靠的手下幫我照顧了。”
鄧儉忠眉頭擰着,卻聽出些別的意思來,他問道:“小姐可是要我出府?”
簡玉紗颔首道:“正是。”
她打算讓鄧儉忠去外間開一家武館,等日後和離,她便以此謀生。
鄧儉忠說:“此事可以是可以,但我終究放心不下小姐。”
他欲言又止。
簡玉紗察他神色,便問道:“鄧叔有話直說。”
鄧儉忠便直說了,他面色不虞道:“我在闵家前院巡守這些日子,發現承平伯府前院全是玩忽職守、眼高于頂、目中無人之輩,小厮和護院幹瘦如柴,真有人要闖闵家,我若撒手不管,只怕這闵家比破茅草屋還不如。這倒不妨事,畢竟有我在,我怕的只是闵家前院如此,內院若也是這樣,婆母、妯娌、小姑子一大堆人,小姐你日後掌家殚精竭慮,日子不好過。”
簡玉紗心口被猛然撞了一下,這才叫親人。
她掩下情緒,正色道:“鄧叔,待我‘病’好,便于闵恩衍和離,所以更需要您先一步出去替我開路。”
鄧儉忠瞪大眼珠子問道:“果真?”
他又憂又喜,他憂心簡玉紗肯定是受了委屈不想跟他說,他高興簡玉紗有勇氣脫離苦海。
簡玉紗十分篤定地點頭回應。
鄧儉忠倒也沒勸,他只說:“小姐想清楚了便好。哎,只恨闵家定親前僞裝太好,對簡家客氣尊重,侯爺去世後,他們又那般重情重義,我也原以為承平伯是個值得托付的……倒害了小姐。”
簡玉紗心裏的枷鎖已除,欠闵家的她早已還完。
這輩子該為自己做打算。
簡玉紗與鄧儉忠迅速商定好事宜,她憑借前世打理闵家生意的經驗,交代了置業的具體位置,以及操辦流程和需要注意的細節。
每一個環節,她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武館開張的第一炮,她準備的絢麗煙花足以炸破長空。
她要用最少的錢,賺最大的名氣。
鄧儉忠不住點頭,目露驚豔,他高聲笑道:“有小姐這般主意,武館必然聲名鵲起,不愁沒有生意。”
簡玉紗略一思忖,便道:“即便有人可以破陣奪得彩頭,銀子花的也值得了。”
鄧儉忠卻私心覺得,簡玉紗想出來的兵陣,無人可破。
他笑道:“小姐比我想的有魄力,有手段,有見識。”
簡玉紗默然不語,在泥潭一樣的闵家熬了三年,不長腦子都不行。
丫鬟上了兩杯茶來,簡玉紗說得渴了,喝了一大口,歇了口氣,正視着鄧儉忠,又道:“鄧叔,祖父涉案一事……我如鲠在喉,不消不行。”
鄧儉忠想起舊事,臉色微沉,垂頭道:“我何嘗不是。我願以性命擔保,你祖父絕不是會貪污之人。”
簡明光一生磊落,簡玉紗也不信,她的祖父會貪污軍饷。
作者有話要說: ①是在網上取的素材。
香蕉球,貝克漢姆成名球。還有電梯球和落葉球也很有意思的,可以上網看看動圖。跪下喊666的這種。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