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袁家在京城的府邸雖然常年沒有主人居住,卻是大大方方地占據了一片最金貴的地段,整日裏空空蕩蕩的門可羅雀,只留了一些仆婢負責日常的灑掃。
如果主人進京,會有人從荊州事先趕來送信,讓這邊做好準備,因此平時這些仆役都十分懶散,一個守門的下人像半聾,任憑大羅神仙扣門,也要磨蹭個喝水的時間才去回應。
這天下午,京城大門馬上就要落鎖,眼看着又是混過一天,袁府外面忽然響起急促的扣門聲,剛在小榻上歪了個盹兒的守門人被吵醒,罵罵咧咧好不情願地起來,心說這是哪家不長眼的巴結鬼,竟然挑這麽個時候來登門。
袁家主人不在,京城裏但凡找上門的,多半是來送禮攀關系,久而久之,也養刁了守門人的性子,權把自己當做半個主子,對外一律用鼻孔看人。
“誰啊,真是沒規矩!”袁家的門也是能擂鼓一樣敲的麽?
聽那敲門聲猶如驚雷,守門人在心中嘀咕,已經準備好了一肚子狗仗人勢的斥責,哪想到才剛剛去了門栓,大門頓時被人從外面踹開,還不等守門人出聲,已經挨了個窩心腳,一屁股滾到地上去了。這一腳踹得不輕,守門人疼得龇牙咧嘴,正準備罵娘回去,一擡眼,頓時吓成了白紙人。
“二二二,二公子……”
“刁奴!主人不在,你們就是這樣待客的?”
袁熙将手中的馬鞭丢給一路小跑趕過來的仆役,只是淡淡地瞥了那守門人一眼,便讓那守門人吓得差點昏死過去。
袁家奴仆中流傳着一句保命符,叫“得罪天,得罪地,莫惹惱了袁家二公子”,不過這次袁二公子似乎趕時間,顧不上修理不聽話的家奴,步履生風快步往內院行去,一路不停腳地吩咐讓人準備沐浴洗塵的東西,又命人往中常侍府內遞拜帖。
從進門到更衣洗漱煥然一新,也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袁二公子便重新登上馬車,風馳電掣向中常侍府趕去。
“哎呀,真是稀客,想不到袁二公子竟然也肯到老奴這破屋爛瓦做客。”
如今能讓秦超這樣笑靥相迎的人不多了,不管那白胖如佛爺的臉皮子下藏着什麽魑魅魍魉,好歹這層人皮,在袁家人面前是不敢揭下去的。
袁氏一門四世三公,是大夏朝一等一的豪門權貴之家,門人故舊遍布天下。當初荊州鎮南将軍被搬倒,荊州很是亂了一陣子,無論誰去接受,都得被這燙手山芋熨下去一層皮,最後昏聩無能的先帝沒有辦法,在明知道是飲鸩止渴的情況下,也只能眼睜睜将這塊大肥肉送給袁家。
秦超那肥肚子裏裝着明白,如今幼帝沒有震懾力,若是得罪了袁家,以袁氏聲威,振臂一呼號令百官諸侯,他這個能在朝堂上讓百官雙股戰戰的“九千歲”,恐怕也要沒好果子吃。
“中常侍大人,熙此來拜訪,是來向您讨要一個人。”袁熙開門見山,半句廢話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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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超笑容約莫有那麽一眨眼功夫的僵硬,心中吃驚不小。雖然早就聽人說起那錦繡樓的風無歌和袁熙有幾分交情,卻沒想到堂堂刺使公子竟然能親自勞動大駕,找上門來要人。若只是個尋常的陣法師,秦超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送出這份順水人情,可是一想到風無歌手中掌握的絕技,他又不甘心就這樣将人交出去了。
“袁二公子這是說的什麽話,咱家怎麽聽不懂?”秦超裝着糊塗。
“中常侍大人,熙既然能找上門,自然是知道了确切消息。如今時局不穩,高門大戶秘密招攬陣法師入賬,原本也不算什麽,只是大人找到的這個風無歌與在下算是至交,還望大人能看在袁家薄面,将人放還,為表謝意,熙願将四名陣法師送給大人。”
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若是再推脫下去,勢必要鬧得不好看了,秦超想着,那姓風的臭小子骨頭死硬,還天生帶着對宦人的偏見,一時半刻也沒法從他嘴裏撬出有用的東西來,興許把他弄死了都撈不到什麽好處,遠沒有四個現成的陣法師實在,再說只是過了袁家人這一關,日後若想再打這小子的主意,也并非沒有機會。
權衡再三,秦超終究是答應了袁熙的要求。
袁熙見秦超妥協,總算在心底暗松口氣。其實距離接到岳清的親筆信到現在,已經過了半個月有餘,他日夜兼程馬不停歇,也不能比這更快了,若是算上風無歌被擄走的時間,這前後足有一個月,他根本不能确定風無歌在秦超手裏還能不能留下一條小命。
現在看來,姓風的還算命大,沒讓他趕來收個現屍。
秦超親派了車馬陪同袁熙去領人,然而當袁熙看到和死囚關在一處的風無歌時,卻是氣得差點殺人——只見黑漆漆的死囚室內,一群窮兇極惡的囚徒正将風無歌圍在當中,有人給他捶腿,有人給他揉肩,還有人将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幫他扇風軀幹蚊蟲,而風無歌本人則半眯着眼,心安理得享受着這份侍奉,看着好不惬意。
敢情這些日子的風餐露宿擔驚受怕,都是喂到了狗肚子裏!
陵洵擡眼間瞥到牢籠外的袁熙,似是毫不意外,驀地綻開笑容,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子進,你來啦!”
也不知道是不是光線原因,袁熙眼睛下挂着的兩個黑眼圈頓時又黑了幾分,板着臉命獄卒将牢門打開,将這沒心肝的東西提出來。
陵洵似乎老大不樂意,和獄中的衆死囚一個接一個道別過去,好一番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最後挂在一個豹頭環眼的高個男人身上,又是哭又是笑,差點就要擊築高歌一曲痛別離。
袁熙實在是忍無可忍,從牙縫裏擠出一聲:“風無歌!”
陵洵這才軟泥鳅一樣連蹭帶拱地滾出來。
在一旁看着的秦超原本還擔心風無歌小身板經不住這些悍匪的操幹,後來看他生龍活虎,又擔心他會不會記仇,當面向袁熙告狀,可是此時見他這樣,秦超直接将他劃歸成一個棒槌,腦子生得不大正常,也怪不得會當他面找宦官的茬。
袁熙見風無歌那沒正經的樣子,原本是虎着臉,可是很快他就注意到他的腿受傷了,似乎還不輕,心中剛聚集起來的怒意頓時散的渣都不剩,不動聲色地看了秦超一眼,簡單謝過,便帶着風無歌離開大獄。
“子進果然重情重義,就知道你會來救我……”
“閉嘴!讓我看看你的腿!”
陵洵被袁熙塞進馬車,正準備聒噪一些感天謝地淚灑江河的廢話,卻直接被袁熙嗆了回去,強行掀開他外袍,看到膝蓋處的棒傷,眉頭驟然鎖緊。
“這是怎麽回事?那老閹貨為什麽對你下這麽狠的手?”
袁熙一邊趕路一邊派人向京中打探消息,只知道秦超在收羅陣法師,風無歌不幸中招,也被捉去中常侍府,言語間沖撞了中常侍被下大獄,但他卻不知道具體過程究竟是怎樣。
陵洵用袍子蓋上傷處,幹巴巴地向袁熙講了當天發生的事,袁熙哽了半天說不出話,聽天方夜譚般,不敢置信地問:“你的意思是,你當着秦超的面說膝蓋見了不全之人就彎不下去,還主動讓人家打一打試試?”
“差不離吧。”陵洵點頭,順手撩開馬車簾子,心不在焉往外看熱鬧。
袁熙醞釀了半天,才醞釀出一場連珠炮似的爆發:“風無歌你是不是作死?就不怕被打成瘸子?就不怕被那姓秦的整死?要是岳清沒發現你留下的暗號怎麽辦?我要是趕不來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大不了一死,死也不跪那些沒卵的太監。”
袁熙看着這人鳥窩一樣的後腦勺,真不知道該作何評價,若說風無歌不會變通,他比誰都能鑽營攀交,可若說他長袖善舞八面玲珑,眼前混成這副慘樣的又是什麽東西?但凡肯低個頭,也不至于吃這麽多苦頭。
陵洵趴在窗戶邊,将一張人模狗樣的白臉露在外面,旁邊剛好路過一個拉車的小哥,見了他還以為是碰到哪家深閨小姐,看得眼睛都直了,腳下沒留意,差點将車帶到溝裏,而始作俑者卻仿佛奸計得逞般,拍着車窗哈哈一陣粗野的爺們笑,吓得那小哥以為自己撞見鬼了。
就這樣一路招貓逗狗地往袁府行去,在快到袁府的時候,陵洵忽然看到了一戶人家的大門。
陵洵來過幾次京城,尤其對袁家這一帶頗為熟悉,這處宅院他記得已經空了很多年,再仔細一看,見黑漆大門上并未懸挂匾額,只在門上挂了個簡樸的木牌,寫着“穆宅”二字。
也不知怎的,陵洵只覺得那兩個字像是楔子,一下紮進他的心眼子裏,出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