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這軍官張口一個聖上,閉口一個奉旨,恨不得把自己變成一張金榜黃綢,可是皇帝如今才剛過了穿兜裆褲的年紀,此時又正趕上兵變躲到了洛陽,能不能保證最基本的日常起居尤未可知,怎麽會有那吃飽了撐着的閑心,去管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裏是不是藏有陣法典籍?就算是中常侍秦超,在如今這亂局中自保都難,八成也想不起來去找別人的茬。

陵洵站在村民之間冷眼旁觀,倒是想看看這些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這幾位軍爺別是弄錯了,我們村子世世代代經營漆器生意,都是本分的人,怎麽會私藏陣法典籍?”第一個上前說話的是個青年,陵洵看他覺得眼熟,想起來第一次來村子時,将他引到王匠人家的就是這人。

“哪裏來的毛都沒長全的小崽子,去叫這裏的老人來回話!”軍官高聲喝罵,一馬鞭抽過去,要不是青年反應快,及時往旁邊躲閃過去,這一下挨上了,恐怕半張臉就要毀了。

青年的母親驚叫了一聲,急忙從人堆裏沖出來,想要将正憤怒瞪視着軍官的青年拉回去。然而青年母親只顧着看青年,卻沒有注意到身邊一名騎兵,不慎驚了那騎兵的馬,只聽一聲馬嘶,那馬兒人立而起,馬蹄子直接踹在婦人太陽穴上。

“娘!!”青年大叫一聲,撲向婦人。

不少村民圍上前,卻見婦人太陽穴凹陷一塊下去,已經沒了氣。而那軍官卻看都不看一眼,仿佛這些人在他眼中只是可以随便踩死的蝼蟻。

陵洵氣血上湧,不由攥緊了拳頭,他剛才實在是反應不及,否則無論如何也不會眼睜睜看着一條人命在自己面前沒了。可是他才稍有動作,身邊的穆九就握住了他的手,低聲警告:“人既已死,無可挽回,主公沒必要再暴露自己。”

“你,出來!”軍官坐在馬背上眯着眼向人群中一掃,用馬鞭朝某處指了指。

衆人沿着他所指方向看去,見他說的竟然是王匠人,不過這也難怪,王匠人那一頭亮白的銀絲此時在燈火的照耀下十分打眼,若是想在這村子裏找個足夠老的人,恐怕非他莫屬。

軍官話音未落,便有幾個小兵蠻橫地沖進人群,将王匠人押過來。

脾氣又臭又硬的倔老頭仿佛搖身一變,成了一只被煮熟的螃蟹,平日裏腦袋揚到天上恨不得橫着走,此時卻連動都不敢動一下,跪趴在地上抖若篩糠,險些将一把老骨頭抖落零碎。

這便是升鬥小民的悲哀,面對手握劍戟的官兵,也只能戰戰兢兢捧着一條孱弱如浮游的性命,任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老頭,本将問你一句,你便要答一句,不可欺瞞。”軍官先是警告,然後才問:“十四年前,你們這裏曾來過一個身受重傷的陣法師,随身藏有一本名為《君王陣》的陣法典籍,後來陣法師身死,那本典籍便留在了這裏。你們村人将這本典籍藏到了何處,盡快交出來,本将也許能免你們一死。”

“回将軍的話,草民,草民實在是不知道啊……十四年前哪有什麽陣法師……”

王匠人顫顫巍巍,話才說了一半,當頭挨了一鞭子,臉上瞬時添了一道血肉模糊的印子,陵洵想要上前阻止都來不及。

Advertisement

“我看你這老家夥是不見棺材不落淚……”軍官冷笑,正要揚鞭再抽,然而就在這時,忽聽女人的尖叫,自他背後驀地出現一人,如鬼似魅,竟是只憑一雙肉手攥住了那長滿倒刺的長鞭。

待陵洵看清那人,不由暗吃一驚。

這人不是別個,竟然是癡傻瘋癫的惠娘。

惠娘淩空懸浮,一頭烏發披散,玉白的手指尖竟在月光下泛出隐隐青光。她攥住軍官的長鞭,只向後一收,便輕而易舉将那五大三粗的男人拽下馬來,長鞭一繞勒住脖子。

這一變故發生得太過突然,待那些官兵反應過來,被惠娘像提小雞一樣提着的軍官已經翻起了白眼。

官兵在副将的命令下舉刀向惠娘砍去,那密密如麻的刀陣眼看着便要将她絞成碎塊,可是惠娘卻只是原地結了個手印,便好像在身體周圍升起一層看不見的屏障,讓那些官兵再也無法接近分毫。

“不好,這女人是個陣法師!”副将旁邊的一個男人突然大喝一聲。

這男人并未穿戴甲胄,只着一身長衫,看氣質舉止也不像是行伍出身,但是他卻能與這支騎兵隊的正副将領平起平坐,可見身份不凡。

果然,男人說了這一句,便直接從懷裏摸出一把銅錢擲向惠娘,那些銅錢落在地上骨碌碌一陣滾動,竟按照九宮八卦方位落定。而惠娘周身的防護屏障也在銅錢落定的瞬間分崩離析,官兵們趁機持刀向她劈砍,惠娘不得已,只好放了軍官,身體向上輕輕一躍,足踏官兵刀刃,跳出了包圍。

那男人見狀,也從馬上騰躍而起,與惠娘纏鬥在一處。兩人交手便可看出,他陣術要比惠娘差上一籌,可是這人卻可三心二用,一邊應付惠娘,一邊對那些士兵下令,以他們為媒介排布法陣,漸漸将惠娘圍攏。

好不容易從鬼門關逃出來的軍官捂着脖子,好半天才倒過氣來,開口第一句話便是氣急敗壞道;“你們這村子膽大包天,竟然敢窩藏陣法師,全都要處以極刑!”

先前那青年已經接受母親死了的事實,他緩緩站起來,額頭青筋凸起,眼睛布滿血絲地瞪向軍官,冷笑一聲,道:“你自己的軍隊裏便有陣法師,怎麽不說?若不是那陣法師保你狗命,你只怕早就成了吊死鬼!”

“放肆!”軍官剛在惠娘那裏吃了大虧,此時立刻将邪火發洩到青年身上,提刀便向他砍來。

“哈,連皇帝住的宮殿都讓陣法師燒了,如今北邊到處都在征兆陣法師,也不知你這瘋狗從哪裏冒出來的,竟然打着聖旨的名號在這裏為非作歹,我看放肆的人是你才對!”青年說着便将腰間插着的一把鐮刀抽出來,迎上那軍官的長刀。

這邊惠娘還在與那陣法師過招,因為神志不清,腦子不太靈光,只知道硬拼而不知道變通,在士兵組成的變陣中處處掣肘,很快露出敗勢,身上不輕不重地挨了幾刀,鮮紅的血痕襯在素色的衣衫上,顯得觸目驚心。

陵洵再也看不下去,想到惠娘和他好歹還有半個饅頭的交情,便要出手,但他卻被穆九拉着,根本掙脫不開。

他側頭去看穆九,目光中卻再也沒有先前的孺慕,而是有些冷,“怎麽,難道我們就這樣見死不救?”

穆九卻只是波瀾不驚地搖搖頭,“用不着我們出手。”

陵洵在穆九第一攔阻他時,心裏便有點不痛快,或許是他在江湖上混得久了,早已習慣快意恩仇,看着不順眼就要出手,哪怕交代了自己這條小命,也算是不枉此生歡暢。但是想到自己數次受穆九援手,又知道穆九能說出這樣的話,肯定有原因,于是只好強壓下那點不快,繼續作壁上觀。

眼看着惠娘的處境越發兇險,好幾次竟險些被傷到要害,王老夫人在旁看得臉色蒼白,緊張得幾欲昏厥。

周遭無風,那些官兵手中的火把抓得穩當,可是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火把上燃着的火苗卻忽然詭異地搖曳起來,晃得滿地鬼影幢幢。

突然,有小兒在人群中指着天空大哭:“鬼!有鬼!鬼在飛!”

陵洵本為習武之人,又兼着陣法師的身份,五感自然要比尋常人敏銳一些,因此在小兒呼喊之前,便已經察覺到不對。他感覺得到,夜色中有人正在向他們這裏飛速靠近,數量還不在少數。但他正要與穆九說,穆九卻簡短道了一句:“不必擔心。”

直到小兒這一聲哭叫,數十名黑衣人才終于顯露出身形。

他們個個身法詭谲,而且還戴着相同的鐵面。

陵洵就在看到這些黑衣人時,周身徹底僵住,卻并不是因為他們居然全都是陣法師,而是因為,這些人臉上的鐵面,竟然和恩公那日戴的鐵面一模一樣!

他們是誰?又從哪裏來?和他恩公有什麽關系?

陵洵心中驚疑不定,那邊黑衣人卻絲毫不拖泥帶水,如砍瓜切菜般,很快便将那些圍着惠娘的士兵掃清,那名陣法師瞳孔微縮,知道大事不好,正想尋隙脫身,卻被四五個黑衣人圍困死,一劍洞穿了胸膛。

任憑陣法師有多少玄妙手段,到底是肉體凡軀,這心髒被人捅了個對穿,也是活不了了,可憐他到死也不會知道,究竟是招惹了怎樣的人,才落得個這般凄慘的下場。

而幾乎是同一時間,那青年也結束了軍官的性命,提着血淋淋的鐮刀,跪在母親屍體前磕了三個響頭。

整整一支數百人的騎兵隊,外加一個陣法師護持,居然就在這樣短短片刻間被團滅,可見這些黑衣人的實力着實可怕,他們不僅是陣法師,而且相互之間配合默契,顯然是經受過嚴格而系統的訓練。

平靜的小村莊被鮮血染紅,村民們靜若寒蟬,非但沒有覺得解脫,反而更加害怕驚懼地看着黑衣人。

而這些讓村民們懼怕不已的黑衣人,在掃平了障礙之後,竟然列隊,齊齊在惠娘面前跪下,為首的一人開口,說得卻不是漢話。

因為錦繡樓名揚四海,陵洵有不少生意做到了大夏朝境外,也略通一些番邦語言,因此他聽懂了這些人對惠娘說的話。

他們說的是西北貪狼國語——

“末将救駕來遲,還望王妃恕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