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錢二郎總覺得,季玦這人透着些古怪。

且不說季玦在他面前展現出來的一點武力——這勉強能用天縱奇才來解釋,單說季玦和五皇子殿下,就真讓人摸不着頭腦。

他和季玦也勉強算是從小長大,知根知底,知道季玦從未出過葉城一步,此次是第一次進京。在此之前,他與五殿下從未見面。

就算季玦見過五殿下的畫像,五殿下有季玦的畫像,五殿下也應不會注意季玦這樣一個小人物。

可那天五殿下的馬車偏偏被他倆撞上了。

季玦看見了五殿下的臉,便給五殿下送花,偏偏五殿下還收了。

一個轉頭,密令便下來了,讓他高床軟枕、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雖說不同屬,季玦對我的身份看破不說破,我們兩個勉強也算平級,怎麽轉眼間,我就得伺候他了?

錢二郎又環視了一番現在客棧裏的家當,又看了看季玦那張俊俏的臉,還是決定什麽都不問。

他給季玦倒了一杯茶,季玦坦然受了,神情間沒有半分不自在。

錢二郎自己蹭了一杯好茶,沒出息地覺得這個命令其實也挺不錯的。

“他要見你。”錢二郎說。

江瑗點點頭,問道:“何時?”

“兩日後。”錢二郎說着,又覺得那一點好奇就像貓爪子,一點一點撓得人心癢癢。

江瑗應了一聲,然後低頭不語。

多說多錯,季玦又是個冷淡寡言的,他這副做派,錢二郎應當不會懷疑。

“我該練策論了。”江瑗說。

錢二郎知道季玦這是逐客,在季玦桌上順了幾片杏片,感慨這個時節能吃上杏子,季玦過得可真是令人神往。

江瑗寫着策論,想着自己是臨時抱佛腳,不由悲從中來——他應該、還算……寶刀未老吧?

他打了個哈欠。

他那個名義上的父皇鐘愛骈文,他便把文章作得花團錦簇——這種策論真無聊——與其堆砌辭藻,還不如去幹幾件實事。

他又想到了他見過的,歷代戴着鐐铐跳舞的狀元郎們,又打起了精神。

他已經做好了萬不得已,代季玦科考的準備了,雖然這準備讓他心虛。既是對其餘諸考生不公的歉疚,又是對季玦本人不公的歉疚——季玦之才,怎麽也用不着代考。

不知何時能換回去,他悶悶地想。

作完策論時醜時剛過,江瑗就收到了三皇子江瓒明日邀人詩會的消息。

這位江瓒是劉賢妃的兒子,也算是個妙人兒。自幼便愛舞文弄墨、吟風弄月,說他附庸風雅吧,他還勉強有幾分真本事——只是心胸實在算不上寬廣。

江瓒政事做得平平,偏愛豔科小道,耽于梨園樂坊,經常被江朝的皇帝陛下指着鼻子罵,罵他不走正道。

這又如何呢?朝野上下,有識之士的眼珠子都尖利着。被罵,還說明皇帝眼裏有這麽個人。而江瑗這種不管做什麽,皇帝都渾不在意的,才是真的扶不上牆了。

而江瑗知道,這位皇帝骨子裏還存着幾分對書蠹詩魔的追求,嘴上罵得歡,心裏卻是喜歡的。

江瓒應該是幾個皇子中,最像皇帝的一位了。

前幾日鄭相的嫡長子鄭祎外放出京,江瓒折柳送別,做了首詞強贈人家,整個意象凄凄慘慘戚戚,仿佛人家鄭祎去的不是富庶繁華的景州,而是瘴疠肆虐的嶺南似的。

詞本就是豔科小道,他還寫得像鄭祎被貶,即将一去不複返一樣,隐隐有幾分咒人的味道。傳至開來,好幾個長着眼睛的都覺得他在惡心鄭相。

——畢竟近年來,鄭相有微微向皇後的老四、老六那邊倒的苗頭。

江瑗覺得江瓒也不算太聰明,鄭相十幾年來都炙手可熱,勢力盤根錯節,“鄭半朝”之名也私下裏傳了多年,若是給江瓒使個絆子,江瓒還不一定能招住。

誰知道江瓒的小腦瓜裏又想些什麽呢?

江瑗覺得一直待在客棧心口悶得慌,剛好可以去詩會逛一逛,若是能為季玦積幾條人脈……

“不,季玦不需要人脈。”江瑗沉思。

他把那張燙金的帖子壓了箱底。回貼說自己舟車勞頓,水土不服,又忙于備考,一時不察染了風寒,需要安心修養。

然後他拿着那盤子杏片,盤腿坐到床上,再拿了一本策論集,又開始了他懶懶散散的一天。

翌日晚間,錢二郎又推門來找江瑗。

“何事?”江瑗板着臉回首問。

錢二郎心裏一驚,總覺得季玦哪裏不一樣了。

江瑗是個愛笑的人,但他總以為季玦板着臉,那他也板着臉,他就像季玦了。

靈魂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與生俱來然後後天浸養的氣質也很奇妙。季玦板着臉時,透着一種疏離的冷淡,會讓人覺得仙凡有別,仙人殊途。而江瑗板臉,雖說依然會分出雲泥之別,可這天上的雲不是仙,而是骨子裏透出來的赫赫威勢。

獅子打盹了十幾年,也變不來貓。

錢二郎忽略方才一瞬季玦的那一點違和,道:“昨日詩會上,王怡出了好大的風頭。”

“……王怡?”江瑗試探着問——畢竟那些卷宗他還沒來得及看完,就上了季玦的身。

“你忘了?就是在路上找我們麻煩的那個。”

“哦哦,他呀?他怎麽了?寫出一首好詩?”他呀——我其實不認識。

“那倒沒有,他送了三皇子殿下一枚玉箍,那可是灑金皮的。”

“紅璞啊,我也有許多啊……”江瑗脫口而出。

“你哪兒來的這種玉?!”錢二郎看着他,眼含憐憫,就像在看一個白日做夢的傻孩子。

江瑗這才想起他已經不是原來的江瑗了,他尴尬地沉默一瞬。

然後他開口圓回來:“殿下之前偷偷賞給我了。”

錢二郎眼裏的憐憫更濃了,這次是對他自己貧窮的憐憫。

“那也不一樣,”錢二郎道,“王怡送的那個,是四千年前的。”

“噫……”江瑗沒什麽感情地感嘆了一下。

“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江瑗擡頭,眼裏透着幾分可愛的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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