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田拙、崔清河、趙慈三人于文華殿觐見,将三份卷子奉于皇帝案前。

皇帝有一搭沒一搭的翻着。

翻到季玦那一張的時候,他微微坐直身子。

“季小郎君這篇不錯。”他說。

田拙揚起嘴角。

也不知道那些說季小郎君策論不好的人,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這篇文章每個領域都提,在僅有的篇幅裏深挖不起來,可謂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趙翰林說烏七八糟也沒說錯。

但是說沒有主題,就是趙翰林在睜眼說瞎話了。

季小郎君提的每一個領域,矛頭都直指世家。就拿鹽鐵來說,至今各個世家還盤根錯節,壟斷着鹽鐵的五分利。

這是皇帝決不能容忍的。

想來那群人精只是裝不懂罷——裝不懂的大多是世卿世祿一流,這群萌世家餘慶的世家子們想把季玦這篇按下去。

崔清河也提了。

田拙把他不痛不癢地頂回去,又把唐安的卷子提上來,崔清河便退了一步。

田拙看着皇帝。

皇帝看完了季玦的策論,該看到後面那首詩了。

“盛京西望此人間,九派大江九疊山。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長在掌中看?”

讀到最後一句時,皇帝下意識揚了尾音,讀成了疑問句。

“首聯續詩,這首續得最好。”趙慈道。

皇帝點點頭。

崔清河也開口道:“季小郎君有大胸襟。”

皇帝先是被頸聯和尾聯一驚,不由對季玦更生幾分欣賞之意,聽到崔清河這句“大胸襟”,又不大高興了。

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長在掌中看。

這像是一個生在邊遠小城的、十五歲的鄉野少年寫出來的東西嗎?

崔清河又來了一句:“季小郎君這句,大概就是天才吧,臣少年時不能及也。”

他眉目清俊,聲如冷玉,此時面目誠懇,真像是在說自己不能及也似的。

田拙幾不可察地冷哼一聲。

崔清河的唇邊多了一分笑意。

皇帝放下季玦的卷子,轉而拿起方朗的,說了一句:“這位季小郎君朕見過,不是個正經人兒。”

田拙、崔清河:……?

陛下在哪裏見過季小郎君?什麽叫不是……正經人兒?

崔清河愣了一下,又笑了,笑着笑着還看了田拙一眼。

“陛下可有決斷?”趙慈問。

皇帝沉吟片刻,拿出唐安的卷子,道:“可為頭名。”

三個人記下。

“方朗?”皇帝又念了一句方朗的名字,問道,“這位可是盧先生的門生?”

趙慈回了句是。

皇帝笑着說:“季小郎君長得俊,朕看探花正正合适。”

至此,天元十五年的一甲,算是塵埃落定。

君臣幾人說了幾句閑話,在田拙他們即将告退之時,卻聽皇帝冷不丁又念了一遍季玦的詩。

“日月每從肩上過,山河長在掌中看……這要是朕的哪個兒子寫出來的,朕能馬上立他為太子,可惜啊。”

事關皇帝的幾個皇子,幾個人老神在在,誰也沒接話。

皇帝頗為幽怨地嘆了口氣,揮揮手讓他們下去了。

說來好笑,皇帝登位十五年,這卻是他第二次親自處理科舉的各項事宜。

田拙和崔清河,都是他提上來的,天元十二年的進士。

天元十二年,皇帝費盡心思,才把鄭相踢出了插手殿試的隊伍,那一年三百零一份考卷,都是皇帝親自閱的。

此前十二年,從皇帝登基開始,進士不叫天子門生,而叫鄭相門下。

就連如今,今年的榜眼方朗,也是盧大儒的關門弟子。

盧大儒是當今鄭相的同門師兄,方朗排資輩,得叫鄭相一聲師叔。

今年他選讀卷官時,選得十分斟酌,鄭相一系只選了一個——人卻湊不夠了。

“鄭半朝”之名天下皆知,半朝皆是門生故舊,這一黨簡直讓皇帝頭疼了十幾年。

皇帝不禁又在心底暗罵起先帝來。

當年鄭相的父親,那位人盡皆知的鄭氏大家歸隐山林,先帝三請而不就,只一心一意教書育人,傳聖人之道。

他首開私學,先帝下旨褒獎,鄭氏一門更是如日中天,天下文人趨之若鹜。

皇帝本不想用“趨之若鹜”這個詞,只是他實在是煩透了鄭氏家學。

鄭老爺子身體康健,弟子越收越多,收了門生三千。

門生再收門生,收了一窩兒又一窩。

這些其實也沒什麽。

鄭老爺子不出仕,他那些優秀的弟子們卻入朝為官,或走科舉,或舉孝廉,一個一個紮根在了朝堂內。

直到鄭老爺子仙逝,一個正一品的宰相、三個從一品的尚書給他擡棺,幾乎整個朝堂夾道相送,才讓先帝覺出不對味兒來。

可惜來不及了。

鄭老爺子最小的兒子,當今的鄭相,入仕了。

鄭相甫一入仕,整個朝堂,不是這個叫他師兄,就是那個叫他師弟,不是這個叫他師伯,就是那個叫他師叔祖的。

他從翰林院編修做起,僅僅用了三年,便做到了宰相。

皇帝受夠了鄭半朝!

他又在心底大罵了先帝一句“糊塗蛋”。

他恐怕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湊不齊殿試讀卷官的皇帝。

鄭相一系的他絕不想多用,只好又湊了幾個世家出身的。

這群人對科舉不是很在意——他們的戰場不在科舉。

當然如果能多分幾杯羹,他們也樂得閱閱卷子。

今年一甲的三個名次,是多方妥協的結果。

鄭氏一個,寒門一個,世家一個。

三個人皆有高才,也不算辱沒了一甲。

要說中意,皇帝還是最中意季玦的。

其他兩個人也好,只是這身份令他不喜。

至于季玦……皇帝心裏有點酸。

——那兩句詩怎麽着,也該是他寫出來的啊?

皇帝又不高興了,喊了常公公,去尚書房考校皇子們的功課去了。

江瑗趴在客棧的桌子上,心裏有點七上八下,也不知道季玦考得怎麽樣。

他考完後才想到,他名義上的這個爹心眼極小,可能要為那兩句詩喝醋,不知道他會不會牽累到季玦。

如若是他自己考試,他也斷不會這般緊張的。

他還蠻想見季玦一面,哪怕一面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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