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看了季玦一眼又一眼,心底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意思。

可是他身着朝服又騎着馬,在人群中異常紮眼,他只好停駐片刻,順路去了十字街口的一家小店裏。

這家店的桃花糕做得不錯,做糕點的小娘子也面如桃花,若是有心人看在眼裏,也只當五皇子招花惹草,或者罵一句“老饕”罷了。

今日做糕點的小娘子在發呆。

她呆呆望着從她店門口經過的儀仗,把身上的手帕扔出去,低聲道:“狀元郎可真好看啊。”

江瑗一聽,下意識問:“探花郎不好看嗎?”

小娘子“噗嗤”一笑:“探花郎年紀還小呢。”

江瑗先是覺得她說的有點道理,又反應過來好不好看跟年紀小沒什麽關系,想跟她據理力争,又覺得自己幼稚。

“這一籠糕點得等一會兒呢。”小娘子說。

她這才把糕點上了屜。

江瑗便坐在窗邊等。

小娘子看着爐火,想必是怕江瑗無聊,便搭話道:“您剛下衙回來?還來自己買東西啊。”

江瑗是這裏的常客,兩個人也算是熟人,只是今日江瑗穿着朝服,竟讓這姑娘拘束了不少,都口稱“您”了。

江瑗點點頭,誠實道:“你的桃花糕做得好吃。”

小娘子滿足又自得地一笑,禮尚往來順着之前的話題誇下去:“探花郎也長得好看極了。”

“你說的對,你看探花郎那雙眼睛……”江瑗道。

“還有他那個眉毛……”小娘子跟着聊。

江瑗和她聊着聊着,竟生出了一點兒相見恨晚之感。

——直到綠绮找上門來。

江瑗意猶未盡,出門時一步三回頭。

“殿下可真是個情種。”綠绮笑道。

江瑗不理她,又返回去對着東街著名的糕點西施道:“給我再來一屜。”

做糕點的小娘子喜出望外,包油紙的手都快了不少。

待江瑗徹底離開東大街,姑娘才小聲自言自語道:“還是狀元郎好些。”

江瑗随手拿了一塊桃花糕咬了一口,變了臉色。

嚯,齁甜。

定是那妮子想着狀元郎發呆時放多了蜜糖。

江瑗把兩包糕點都塞進了綠绮懷裏。“殿下?”

“太甜了,給你了。”

“殿下,妾一只手還牽着馬呢。”綠绮咬牙切齒。

自從季小郎君來了盛京,殿下在私底下完全不像往日那般沉穩了。

變得神思不屬,甚至勤快了許多。

果真是到了年少慕艾的時候了。

“明日的聞喜宴您去嗎?”綠绮問。

“我去湊什麽熱鬧?”

——我以為您日日夜夜都離不得季小郎君呢。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又何必要什麽朝朝暮暮?”

綠绮點點頭,也不計較江瑗那句“君子之交”。

殿下年紀還小,面皮薄,喜歡掩耳盜鈴,他們這些做下屬的也不好戳穿,只跟着殿下遮遮掩掩便是了。

“殿下今日要做什麽?”綠绮問。

“青州還好吧?”江瑗問了一句。

“一如往常,風平浪靜。”

“戲園那裏……?”

“這幾日的消息在案上了。”

“想來不怎麽重要?你處理了。”

綠绮應下。

“那今日就沒事了,”江瑗道,“沐浴更衣,然後聽曲兒?”

架上非無書,眼慵不能看。他想。

第二日聞喜宴開宴,江瑗果真沒有去。

聞喜宴設在梢露亭處,陽春好景,正适合曲水流觞。

皇帝在主席上露了個面,又托辭怕新進士們拘謹,很快就回宮了。

他一走,衆人說話聲都大了不少。

衆人推杯換盞,季玦一個人游園折花,酒過三巡,季玦重新列席。

唐安見他過來,笑道:“袖染花梢露。”

衆人紛紛叫好,說唐安這句作得應景,送給探花使正正好。

季玦拿起一朵牡丹贈予唐安,恭賀其獲得魁首,也笑着對唐安說:“休羨谷莺遷。”

這本是頌歌鹿鳴、意氣飛揚的好時辰,偏偏就有人節外生枝。只聽不知哪一席說了一句:“祿蠹庸俗,令人生厭。”

以《小雅》之典恭賀狀元郎遷莺之喜,怎麽就是竊食俸祿的蛀蟲了?哪裏來的無知豎子愣頭青在此敗興?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華服少年拿着一杯酒,眼睛直直地看着季玦。

是六皇子江瑄——開宴之前衆人見他跟在皇帝背後而來,也一一拜見過,怎料皇帝一走,他竟在聞喜宴上找起茬了?

看他盯着季玦的樣子,衆人不敢随意接話,只當兩人有什麽舊怨。

不過探花郎自青州小城來,來京都後閉門不出,能和這天潢貴胄有什麽龃龉?

季玦揖了一禮,問道:“詩三百何錯之有?”

“伐木丁丁,鳥鳴嘤嘤;出自幽谷,遷于喬木”——莺遷之典出于詩經小雅《伐木》篇,六皇子這樣對着季玦這一句詩譏諷,可不就是刺譏《詩經》嗎?

皇帝親奉的官學經典,自古以來的六經之首,竟令人生厭了?

六皇子可不就是在無理取鬧嘛。

江瑄放下酒杯,搖了搖手裏的扇子,笑道:“詩三百自是好的,只是季大人這彈冠之态,未免贻笑大方。”

季玦神色一肅,對着皇宮的方向再行一禮,正色道:“文武之藝貨與帝王之家,以立大事,以掃天下,乃是天經地義。”

“本朝太'祖初創科舉取士,不正是出于此意嗎?六殿下在聞喜宴上貶低仕途經濟,又有何用心呢?”

“難道我朝五次科舉之才,翰林院多位翰林,今日聞喜宴列席之士,天子門生,在六皇子心底,竟都是彈冠相慶之輩了?”

季玦本來病弱,說話中氣并不是很足,這麽一大段說下來,還間或兩三聲咳嗽,堪稱輕聲細語。可這番話,說得衆人紛紛吸了口冷氣。

六皇子身為當今的皇後嫡幼子,與四子一母同胞,極受皇帝喜愛,季玦這麽說,簡直沒有給這位嫡出的殿下半分情面。

本來是季玦一個人的事,季玦一通話下來,先牽扯上了祖宗成法,又拉出了“天子門生”,拖整個翰林院入了水。

就像之前硬生生把一句詩拔高到官學經典——主要是陛下親奉上面一樣。

和江瑄同席的崔清河喝了口酒,唇角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

要是再狠一點,季小郎君就要指着江瑄的鼻子罵他不尊不孝不忠不善了。

季小郎君适合去禦史臺,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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