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幾天之後江偉君回到家,進門就見兒子開了視頻,正跟另外一個孩子做囚徒健身。兩個人大呼小叫地練得很熱鬧。江孝文聽見門響,轉過頭看見父親進來,立即直起身看着父親,眼神有些防備,隐隐地還有些陌生。

江偉君不是不內疚,再忙他也知道自己一個多月不在家,把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丢在家裏是多麽不靠譜的事情。他放下行李,走過來對江孝文說道:“跟同學健身呢?看見爸爸回來了也不打招呼?”

“您可以不回來。”江孝文擡手把視頻關了,看了一眼他爸爸,收了手機向樓上走,一邊走一邊猛地回過頭,對江偉君大聲吼了一句:“有人要你回來嗎?”

江偉君驚訝地看着兒子的背影,這孩子是在對自己吼嗎?他還從來沒見過兒子這樣呢,心中大為震驚,三步并作兩步上樓,追進兒子的房間,對江孝文說道:“你這個口氣跟我講話是怎麽了?就算生氣,也該注意一下自己講話的方式吧?”

“我沒有!我懶得生氣!你不在家我過得好得不得了,有什麽可生氣的?”江孝文根本控制不住音量,眼睛看着手裏的書,就是不擡頭看父親。

江偉君還想說話,兒子手裏的手機在這個節骨眼兒上響了,江孝文拿着手機走到飄窗那裏接聽。江偉君站在門口,聽兒子跟電話那邊兒的不知道哪個同學說話,口氣變得正常多了,一來一往地聊得特別開心。他嘆了口氣,正打算關上房門,姜馳這個名字在這個時候鑽進他耳朵,江偉君腳步一停,呆呆地看着兒子。

江孝文跟姜馳聊了一會兒,他其實心情不好,一句話都不想講,但是他不想讓父親看出來自己心情不好。他心想既然爸爸不在意自己,那自己也別在意父親就行了,所以跟姜馳有一句沒一句地神侃。挂斷電話的時候,聽見自己的房門響,片刻之後他爸爸走進來,手裏拿了一個白色的小小的盒子,遞給他道:“給你做的,你打開看看。”

江孝文還在生氣,不肯要。江偉君嘆了口氣自己把盒子打開,遞到兒子面前說道:“戴上!你媽媽和妹妹的照片我放在裏面了。想她們的時候你就打開看看。”

江孝文怔了一下,伸出手接過項鏈,裏面果然裝着兩張小小的照片,是他的媽媽燕楓和妹妹江孝萱。他盯着媽媽的照片看了好一會兒,合上鎖扣兒他擡起頭看着爸爸,目光在爸爸脖子處頓了頓,那裏挂着的項鏈跟自己的一模一樣,裏面也是放的妹妹和媽媽的照片嗎?

他心裏頓時什麽氣都沒有了,再說話的時候聲音也沒有先前那麽沖了,問爸爸道:“你那個裏也裝的是媽媽和孝萱嗎?”

他父親點了點頭。江孝文心頭一喜,這些天來一個人守着這個家,被忙碌的父親丢在腦後的怨憤立即就散了。他有些慚愧地想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爸爸應該就是忙吧?雖然把自己丢在這裏一個多月不回家,但那是因為自己不肯去跟爺爺奶奶住,在自己心裏爸爸總是不回家是不關心自己,可從爸爸的角度看來,或許十二歲的自己也有些太過任性了?

江偉君看兒子臉上神色,暗暗松了一口氣。他走過來給兒子戴上項鏈,輕輕摸着他的頭發對他說:“爸爸這陣子太忙了,對不起,別跟爸爸生氣了?爸爸帶你出去吃頓好吃的。”

“我不想出去吃。”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天天出去吃,早就吃膩了。江孝文對父親道:“我想吃您做的蔥油面。”

江偉君二話沒說,立即下樓去給兒子做了一碗蔥油面。江孝文一邊吃一邊跟爸爸聊天。父子天性,江孝文自從媽媽妹妹去世之後,對父親尤為依賴,要不然也不會父親工作這麽忙的情況下,還不肯跟爸爸分開了。江偉君看着對面興高采烈的兒子,很随意地問道:“我聽說你跟幾個領導的晚輩在一個班級裏?”

江孝文聽爸爸問起姜馳和馮捷,忍不住笑了。他跟姜馳和馮捷因為最近接觸得越來越多,印象來了個大反轉,他現在很喜歡跟他倆在一起。他答道:“是啊,我原來還以為那倆家夥特自私,不愛理他們來的。後來才發現我好像錯了。馮捷只是話多愛發神經,他家爸媽都不理他,他一個人沒勁才總是發神經。至于姜馳根本就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孩兒,他要是懂什麽叫自私他就不是姜馳了。”

江偉君安靜地聽着,沒有說話,兒子說完了他才問:“之前你提起的姜馳幫你打架這件事,姜家後來怎麽處理的?”

江孝文搖頭說道:“沒怎麽處理,他媽媽還找我,讓我去打拳也帶着姜馳。唉,我算是被他們家纏上了!我說爸,姜家阿姨這是拿我當姜馳的伴讀用了吧?”

江偉君輕輕地笑了一下,神情很是愉悅,對兒子道:“也沒什麽不好,大人能這樣看重你,你就該負起責任來。我倒是聽人談起過姜家這個小孩兒,據說是輕微的自閉症傾向,李若玉為了他連工作都停了,專心在家帶他。家裏有這樣的青春期小孩兒,當父母的是非常頭疼的。”

江孝文聽了這句評語,很認真地盯着他爸問:“是嗎?那我讓您頭疼了嗎?”

江偉君有些意外,他看着兒子,離開家這麽長時間,将十二歲的兒子一個人丢在這裏,雖然說中間跟父母确認過,讓他們有時間過來照看照看孝文,但是他這段時間沒有陪在孩子身邊也确實是事實。以往他們父子二人關系融洽,孝文從未對父親說的話有這樣的猜忌。

江偉君一時間啞口無言,有一種父子之間隔閡暗生的感覺。

晚上江家爺爺奶奶開着車過來看兒子孫子,江孝文坐在旁邊,他聽不懂長輩們的話題,但是一個多月來爸爸第一次在家,他不舍得上樓去,就挨着他爸坐着。他爺爺奶奶和爸爸都是商學院的學者出身,所說的話題全都圍繞着新區的建設和引資,一家三口談得不亦樂乎。江孝文聽了一會兒,一直打哈欠,被他奶奶催促上樓去睡覺,他站起身去洗漱了。

躺在自己的卧室裏,迷迷糊糊地快到睡着的時候,他突然想起忘記問爸爸這次能呆多長時間了。他騰地一下起來,拉開門,想要出去。

就在這時,樓下人低低地說話的聲音傳了上來,在靜靜的夜晚裏聽得很清楚,

“許成虎最近勢頭很猛,剛剛升了委員,跟許家結親對你的事情确實大有裨益。只是這件事你還是要跟孝文好好商量,孩子雖然懂事,畢竟還小,再婚這種事情還是要尊重他的想法。”

江孝文拉着門把手的手猛地一震,心頭劇烈地跳了一下。他整個人愣在門口,呆呆地看着樓下,有一瞬間的慌神。

“我上周在帝都也跟令慧說了這件事,孝文的事情也跟她提了。她說只要婚禮那天孝文不出席,高中的時候再找個機會把孝文送到國外,她就沒有太大的問題。”江偉君說道。

“許令慧伯克利金融數學博士畢業,是個才女,又是那樣的家庭出身,這才二十八歲就要當十二歲男孩兒的後媽,确實是難為她了。她對你也确實上心,追了你這麽多年,真是用情至深,你能答應她的就答應她吧。這件事我本來沒報什麽希望,沒想到你這次去杭州和帝都,竟然還真的成了。這真是我們江家的一件大喜事!”奶奶的聲音慣常淡淡地,這會兒卻罕見地露出喜意,聽上去心情很好。

江孝文明白了,明白了之後不知道怎麽地心口突然變得很涼,那涼意從胸口中間的位置向外擴散,逐漸蔓延到全身。他隔着欄杆看着樓下客廳中間坐着的三個人,這三個人——這三個人是特意等自己進去了,才背着自己在這兒商量那個叫什麽許令慧的女人嗎?

爸爸他——要結婚了,不但不讓自己參加婚禮,還要瞞着他把他送出國?

這個念頭讓他心裏瞬間生起怒火,身體都因為這怒火而開始顫抖。

“你這些天要多跟許家聯系着,我聽說許委員要沿着北部經濟帶做考察,明天從京城出發。你要是能抽開身,不妨過去拜會一下。既然兩家要結親,殷勤一些總是沒有錯的——”

江奶奶說到這裏,突然聽見樓上傳來一聲響,擡起頭向上看,見江孝文站在欄杆邊上,瞪大了眼睛向樓下看着。客廳中的三個人都有些驚訝,一齊住口,擡頭看他。江孝文從樓梯上走下來,身上還穿着睡衣,腳上穿着拖鞋,白天總是裝出一臉大人樣兒,這會兒穿着一身睡衣顯得稚氣極了,露出小小少年的本色來。

江孝文走到客廳裏,神情激動,看着他爸爸問:“誰是許令慧?”

江偉君從沙發上站起來,謹慎地輕聲道:“孝文,爸爸明天會跟你好好談談這件事。現在你先上去睡覺。”

“你明天不是要去見那個什麽許委員嗎?”江孝文說到這裏,眼圈兒紅了,心口的涼變成了疼,他想到過去一個月父親不回家,想到他外公說的那些關于父親的壞話,過去他一句都不信,可這會兒卻有些恨自己為什麽不信了。“把我扔在家裏一個月,跟我說在帝都和杭州出差原來都是去找她的?想要找她就直接說啊,騙我有意思嗎?我到底哪裏見不得人了?”

江孝文說到“見不得人”四個字,莫名地哭了出來。他想到自己的媽媽,媽媽在世的時候那些記憶有多甜蜜,現在聽到耳朵裏的話就有多殘酷。他沖向門口,随手将他爸爸放在門口的行李箱推倒在地,還使勁兒踹了一腳,在門口他順手抓起鑰匙和手機,出去立即将門反鎖,向着電梯跑過去。

他能聽見門內他爺爺大吼着找鑰匙開門的聲音,他全當沒聽見,乘着電梯下了樓,跑出小區,找了個街角躲在角落裏。角落裏的風很大,春天的這個城市夜晚溫度很低,他渾身上下凍得哆嗦,從這個位置他能看見爺爺奶奶爸爸全都沖出小區找自己的樣子。一貫斯文儒雅的爺爺甚至不顧別人側目,大聲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急得聲音都顫抖了。他心中慚愧,知道對不起爺爺,卻堅決不肯從角落裏出來。

因為他想不開。

他想不開,他凍得渾身冰涼,也還是想不開。等到他爸爸爺爺奶奶都向別的方向去找了,他拿出手機叫了個車子。上車之後他聲音哆嗦着告訴司機原家的地址。車內溫度适宜,可是剛剛在角落地那些透骨的寒風仿佛跗骨之蛆跟着他,他不停地顫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每個細胞都在顫抖,剛剛在家裏聽到的那些話讓他難過極了,越想越是難過。外公這些年在自己耳邊“挑撥離間”的那些話,跟滾動的走馬燈一樣在耳朵邊響起!他心想別想了,外公這人壞着呢,早就有謠言說外公的生意其實有很多見不得光的部分,傳說燕萬春就是個黑澀會頭子。奶奶甚至告誡過自己不要跟外公太過接近,說他人品不好,還說外公存了心要挑撥自己和爸爸的關系,好讓自己也恨爸爸——可是以往這些告誡有用,現在突然一層窗戶紙捅破了一般,他突然之間就知道了壞的也許并不僅僅是外公——

也許自己的爺爺奶奶爸爸,也就是外公嘴裏這幾個姓江的,也并不是什麽好人。他眼淚湧了出來,爸爸說不讓自己出席婚禮,偷着把他送到國外的那些話像是刀子一樣剜着他的心!

爺爺奶奶都聽見這句話了,都贊成了,他們都跟爸爸一樣嫌他多餘了!

這家人終于要忘記媽媽和孝萱了,要忘記自己了!就像外公說的那樣,爸爸藏不住了,經過兩年,他的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他有多聰明,這會兒就有多偏激,他有多自尊,這會兒就有多受傷。他一身傷痕地坐着車子,回到當初跟媽媽活着的時候的家。渾身上下冰冷透骨地走出電梯,失魂落魄地走到了家門口,拿出鑰匙打算開門。不提防腳下踢到一個東西,他低頭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抱膝坐在他家的門前,卻是顧雪柔。他瞪着她,見她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夜晚真的很冷,走廊更冷,他自己渾身上下哆嗦成一團,穿着拖鞋的赤腳冷得像冰。他走到顧雪柔面前蹲下,伸出手摸着她的頭,看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時,一臉的茫然。

他開口,聲音嘶啞,“你在這裏幹嘛呢?”

顧雪柔眼睛眨了眨,驀地睜大了,像是不敢相信地使勁兒看着他,辨認出眼前的人真的是江孝文之後,她突然起身将他抱住,抱得緊緊地不松手。好冷,這小家夥比自己還要冷,江孝文篩糠一樣地顫抖了起來,伸手抱住她,起身打開房門走了進去。他抱着她進了孝萱的房間,幾個月沒有住人的屋子全是灰塵,他把顧雪柔放在地上,把床罩拿開,屋子裏到處都會灰,可是他精疲力盡,渾身上下仿佛脫力了似的,只剩下躺在床上的力氣。

江孝文一聲不吭地躺着,顧雪柔窩在他腋窩底下,也不說話。室內很安靜,他眼睛睜得大大地盯着房頂,城市的光從窗子外照進來,他看見牆上挂着的媽媽和孝萱的照片,看着看着,眼淚流了下來。

他緊緊地抱住懷裏的顧雪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眼淚濕透了顧雪柔身上的睡衣。

所以這就是結束?他的媽媽,他的妹妹,他的這個家,要結束了,對嗎?她們再也回不來了,而爸爸也将要變成別的女人的丈夫,別的小孩的爸爸了。

不要哭,不要哭,沒什麽了不起的!他在心裏想,不停地勸告着自己。

他聽見外面有鑰匙開門的聲音,從床上坐起身,對一直安安靜靜地躺在自己懷裏的顧雪柔做了個安靜的手勢,讓她不要動,下床走了出去。

他爺爺奶奶爸爸幾乎一起沖了進來,進門看見樓梯燈亮着,江孝文站在二樓走廊上,全都松了一口氣。江孝文下樓,不等他爸爸說話先說道:“我要搬去我外公那裏住。”

江偉君搖頭,他不想在這個晚上跟兒子正面沖突,事情的開始已經夠糟了,繼續讨論只會更糟,最好的辦法就是等孩子冷靜下來再說。他走過來看着兒子道:“全都是爸爸的錯,爸爸不該沒跟你商量就開始這件事!你別跟爸爸生氣。”

“我沒跟你生氣。”江孝文不肯讓步,他決定不原諒爸爸,他做不到別的,但他可以讓瞧不起他嫌他多餘的人靠邊兒站!他爸爸不要他,他也可以不要爸爸!“我去外公那裏,你随便結婚去吧。”他執拗地說。

“你不高興,爸爸就不結婚。”江偉君說道:“爸爸可以跟許姑姑商量,等你同意了再說。”

江孝文聽見“許姑姑”這三個字,從腔子裏出來一股冷氣,這團冷氣沿着他周身轉了幾圈兒,把他從頭到腳都浸了個透心涼。他對這個要進入自己的家,代替自己的媽媽,還嫌棄自己的女人有天然的敵意!

他立即爆發,控制不住自己地大聲吼道:“誰叫她許姑姑了?我根本不認識她!你們趕緊走,再也不要找我,我不要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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