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偉君看兒子這樣,滿臉為難,回過頭無聲請求父母支援。江爺爺責備地看了一眼兒子,幹脆甩手不管。江奶奶開口對孫子說:“孝文,你不是一直是最懂事的孩子嗎?奶奶一直誇你心性洞明,怎麽這會兒突然糊塗了?”
江爺爺一聽老伴兒這麽說話,就知道不妥,想要喝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江孝文被這句話氣得臉都漲紅了,他本來就處于叛逆期,過去之所以懂事更多是因為他極為尊重父母,尤其是父親!這會兒心裏存了對父親言行不一的不齒,幹脆甩開性子想怎樣就怎樣。“我就是不糊塗才這樣!你們別以為我小就想騙我,我什麽都懂!我不認識什麽許令慧,我也不稀罕說她,我只是瞧不起你們!我再跟你們強調一遍,你們聽清了沒?”說到這裏,他擡起手指着他爸爸,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瞧不起你們!”
江偉君嘆了口氣,一臉挫敗,但堅決不肯開口,打定主意不跟自己十二歲的兒子吵架。
江奶奶說道:“孝文,不要說這樣傷心的話,也不要過度難為你爸爸,你爸爸是什麽樣的人你應該清楚。你媽媽去世是個悲劇,可活着的人總要接着活下去啊?這事情都已經過去兩年了,你爸爸一直單身一個人,你還要怎麽苛求呢?”
“我不苛求他,我有什麽資格苛求他?我是燕楓生的孩子,不是許令慧生的,我媽媽不是什麽金融數學的博士!她沒有工作,她是個家庭婦女,只懂在家養孩子,我外公也不是什麽你們要巴結的委員,他就是個沒文化的暴發戶土匪頭子!你們不是一直這麽看我媽媽的?你們以為我什麽都不懂嗎?”江孝文越說越是生氣,指着他爸道:“你是不是一直瞧不起她?你嫌棄她,嫌棄她爸爸,嫌棄她沒辦法幫你巴結那些對你有用的大官?”
江偉君被兒子這句話挑起了火氣,他正色說道:“不許胡說!”
“我不是胡說!”江孝文言辭犀利,得理不讓人,讓大人十分頭疼:“我很得意我是那個家庭主婦的後代!我跟你不一樣,我從來都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出身就瞧不起人!既然那個許委員的妹妹那麽高貴,讓你們江家這麽巴結,你就跟她……”
“好,爸爸不結婚。”江偉君打斷兒子,鄭重地重複:“你要是不同意爸爸不會跟任何人結婚!你別生氣了。”
江孝文住了口,呆呆地看着父親,聽見父親對自己說道:“在爸爸心裏沒人比你重要,我也愛你媽媽。你如果不同意這件事,爸爸就不結婚。”
江奶奶聽了,立即阻止兒子道:“偉君,你——”
江孝文眼淚掉了下來,他顯然沒想到爸爸會說出這種話,他雖然小,可是他從小在這個家長大,他明白他爸是個在事業上特別有野心的人,他爺爺奶奶也一樣,江家人不太在意錢,但是江家的人一直都挺想入仕做一些實實在在的事情。所以當他在樓上聽見許委員的名字時,他就隐隐地知道壞了。可他爸爸竟然因為他發了脾氣,就不跟那個許成虎的妹妹結婚了?
是真的嗎?
江孝文用力地咬着嘴唇,眼睛裏都是眼淚。他太年輕了,還處在想流淚就流淚,想發脾氣就發脾氣的年紀。
江爺爺責備地看了一眼老伴兒,走到孫子身邊說道:“這件事全家都沒有尊重你的意見,是我們疏忽了。以後就當沒有許家這回事,不必再提。”
江奶奶聽了,輕輕搖了搖頭,一臉無奈地嘆了口氣。江偉君也對江孝文點頭說道:“是的,沒有這回事了。你不要跟爸爸生氣。”
江孝文憋得滿肚皮的氣像是被人噗地一下放了,一時間慚愧無地。他少年血性,非黑即白,剛剛一聽見爸爸跟別人一起瞧不起自己排擠自己,就立馬想要報複回去,可是此刻被爸爸這麽一道歉,他又覺得慚愧無比了。
他眼睛愣愣地看着爸爸,隔了一會兒聲音很小地對父親說了一句對不起。
江偉君深深地嘆了口氣,走過來抱着兒子,拍着他的肩膀說道:“真的長大了,都能跟爸爸吵架了。再過幾年,老爸都吵不過你了。”
他噗地一下笑了,抱着爸爸,又自慚又羞愧。這一個晚上又哭又笑又作又鬧大違他本性,一時間靠着爸爸不想松開。他爺爺奶奶看萬事大吉,搖搖頭,這種節骨眼上也不敢多說話,生怕再一個不小心刺激了青春期的孩子,勸了幾句先走了。他爸爸看着灰塵滿室的屋子,目光似乎在牆上黯淡的全家福上停了一秒,然後移開眼光,對江孝文說道:“這兒沒法住了,爸爸帶你回家?”
江孝文嗯了一聲,他走上樓帶着顧雪柔出來。顧雪柔眼睛瞪得大大地,一直在盯着江孝文看。江偉君看見兒子竟然從卧室牽出來對門人家的小女孩兒,臉色一變,耐心聽完兒子解釋,臉色不豫地問:“怎麽會這樣?孩子半夜三更在走廊裏睡,她家裏的大人都不擔心嗎?”
顧雪柔不說話。她眼睛掃了一眼江偉君,不知道是不是江偉君的錯覺,他覺得這個小女孩兒看着自己的眼神兒特別不善,滿滿的敵意——或許只是這個孩子心情不好吧,江偉君在心裏想。顧雪柔緊緊地靠着江孝文的大腿,一副小鳥戀巢的樣子,她說話的聲音有些沙啞,還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江孝文也跟着咳嗽。
這個夜晚真的很冷,他記憶中從來不曾經歷過這麽冰冷的晚上。他媽媽是在外地出的車禍,那時候他還小,很多感覺并不如現在這樣敏感,只知道當時自己哭了很久很久。那之後他日夜守着爸爸,很長一段時間只要爸爸不在眼前就會做惡夢,一直守着爸爸守到了今天,才又經歷了今天這樣漆黑冰冷的夜晚。
這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離家出走,第一次在漆黑的夜晚裏獨自一人穿越陌生的城市。想着剛剛在黑暗的屋子裏自己抱着顧雪柔痛哭出聲,江孝文心裏一陣難過,他以前就一直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一樣,經過這個晚上,心裏對她更為親厚。“以前也經常過來這麽等我嗎?”他問她。
顧雪柔搖頭,眼睛盯着他,才六七歲的孩子而已,眼神兒卻一點兒稚氣都沒有,像個大人。江孝文不知道她在想什麽,只聽見她說:“以前有過一次,就沒有了。”
“為什麽今天晚上在這個門口等我?”江孝文又問。
顧雪柔嘴巴跟河蚌一樣閉緊了,不肯回答。她這個不想說就打死也不說的勁頭,即使是江孝文也毫無辦法。他嘆了口氣,伸手揉了揉她的頭頂,“你先回家睡,等到了周末我就過來看你,行嗎?”
顧雪柔眼睛眨了眨,低聲在他耳邊說道:“那還要四天。
四天很漫長嗎?
或許吧?對一個日日夜夜盼着自己來看她的孩子來說,也許真的很漫長。他自己也曾經一天天在家裏盼着爸爸回家過,不是嗎?
他明白這孩子對自己的依戀,然而他除了明白,還能做什麽呢?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做過把顧雪柔收養到自己家的夢,可不過短短幾個月時間,他自己的家都要不保了。他想到那個許令慧對父親提出把自己送走的要求,心頭一陣寒冷。不會的,爸爸不會答應的,他不會忘記媽媽!他們曾經那麽相愛,媽媽會一輩子都活在爸爸心裏!
他縮在父親的車子裏,不停地打噴嚏,耳中聽見爸爸對自己說道:“還在跟這個小孩兒見面嗎?”
江孝文腦子有些昏,不知道是因為風吹病了,還是這個夜晚收到的信息太過混亂讓他一時之間捋不清。他咳嗽了一聲抱歉地道:“對不起爸爸,我以後再也不惹你生氣了。”
江偉君看了一眼兒子,深深地嘆了口氣。爺倆回了家,江孝文又跟爸爸鄭重道了歉,才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把自己裹在被子裏,裹了好幾層,過了好久身上才漸漸回暖。可半夜的時候,他還是難受醒了,醒過來感覺口幹舌燥,眼睛也燒得有些疼,知道自己這是發燒了。他從床上起身,想要摸到樓下去翻感冒藥。室外光線晦暗,小區街燈從落地窗透進來,勉強能看清樓梯。他不想吵到爸爸,就摸黑向着樓下走,走到客廳的時候,聽見陽臺外傳來父親低低說話的聲音。
他猛地停在當地,身體僵了,動都動不了一下。
父親說話時的音量很低,一種刻意地低,明顯是怕他聽見。不過後半夜的這個時間太安靜了,一點點兒聲音都顯得很響亮,所以即使站在客廳裏,江孝文依然聽得很清楚。江孝文聽爸爸說話的語氣極為親昵,顯然跟電話那頭通話的人很熟悉,他隐約聽見爸爸說“我跟你一樣——也巴不得快點兒,但是——還是緩一緩吧”。然後像是電話那邊兒的人說了什麽,爸爸竟然輕輕地笑了一下,這笑聲跟他爸爸平素的笑聲全然不一樣,而是一種輕松的親昵的笑,緊接着他爸爸聲音低沉沙啞地說了一句“我也想你——”
江孝文心頭一動,他不用猜都知道電話那邊兒的人是誰了!為什麽?以前爸爸這樣跟媽媽講過話嗎?他在記憶中仔細地搜尋着,将屬于媽媽的那些回憶一條條地翻出來,回想着爸爸跟媽媽說好的口氣,他越想越是心涼。而恰恰就在這時,他聽見爸爸叫了那邊兒的人一聲“慧慧”,江孝文感到自己感冒暈眩的腦子更暈了,他扶着客廳的博古架,有些虛弱地靠在上面。
“是,你說的都是對的,我沒想到孩子會偷聽到這件事,其他的等以後再說吧。學校你先聯系着,我想想辦法讓他自己主動提出來出國。他出去了,對你來說确實要容易一些。”
江孝文矮身蹲在博古架下面,眼睛盯着黑咕隆咚的家,腦海裏像是炸開了的黑的海一樣,驚濤駭浪,無法止息。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聽見爸爸挂斷了電話,聽見他打開陽臺的門,聽見他腳步輕快地走上樓去,進了主卧。那扇門咔噠一聲關上的時候,江孝文從博古架的陰影裏慢慢站起身。眼睛盯着緊閉的父親的卧房門,用力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病了三天,第四天的時候他早起喝了一大碗的鹽水,拿着書包要去上學。江偉君指着早餐桌子上的蔥油面問:“把早飯吃了啊?”
江孝文在門口頓了一下,将耳機塞進耳朵裏,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吃膩了,開門走了出去。
三天他瘦了很多,姜馳和馮捷看見他的樣子,還吓了一跳,問他是不是這三天遇到屠夫了,被人砍掉了十斤肉?
江孝文只是勾唇笑了笑,他臉上有些病态的蒼白,眼神不像以往那樣清澈,像個大人一般沾了些渾濁,不過看起來倒是更漂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