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群衆喉舌,政府鏡鑒。

這是一位領導人曾送給廣大電視媒體人的箴言,理真而情切,可在刑鳴看來,電視媒體人其實是特別道貌岸然的一群人。

刑鳴看待這個圈子有些悲觀,但對自己的團隊卻充滿信心,當初為了擠走莊蕾的人,刑鳴精挑細選了一套自己的班底,組裏不少人都是經他一手挖掘與提拔上來的,半年的交情不算長,但不得不說,刑鳴工作時雖嚴厲得近乎苛刻,平時倒一直還算是個不錯的領導。他不貪功績,不吝獎金,《明珠連線》幾次獲得表彰,刑鳴身為名義上的主持人實際上的總制片人,一人得道必然捎雞帶犬,讓整個團隊都有名可圖,有利可沾。

最仗義的一次莫過于在馬尼拉采訪時遭遇當地暴民襲擊。其實那暴民手裏的尖刀本不是沖他來的,刑鳴眼見跟隊來的導播毫無反應,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推開,自己卻挨了一刀。

當時刑鳴捂着血湧如注的傷口,情緒還算穩定,倒是那導播哭天搶地,恨不能當場以命相抵。

一起熬過夜,一起玩過命,好比一個茅坑裏滾過,一個戰壕裏蹲過,所謂革命情誼,不過爾爾。

所以他才敢在虞仲夜跟前放話,說自己的班底自己來建。

但刑鳴也有一個毛病,他工作起來太自我,以至于常常記不住手下人的名字,只以他們各自的職務相稱,編輯就叫“編輯”,導播就叫“導播”,他自認為這樣務實又效率,實際上也是犯懶。

刑鳴一早就吩咐阮寧去張羅周末請客的事情,他打算跟組員聯絡聯絡感情,順便提前籌備新的節目。

阮寧挨個問了,确認組裏的人周六都有空,接着又去國貿定了餐廳。亞洲數一數二的高樓巨廈,八十八層的旋轉餐廳,好幾百一位的海鮮自助,餐廳裏的服務生大多是外國人,講的還不是英語。

約的時間是十一點半,但刑鳴到得比較早。他一個人站在窗邊,眺望遠方。從他所在的這個樓層望出去,腳下這座城市忽然變得面目全非,它變得很窄,很仄,很小,車與人皆如蝼蟻,貫穿整座城市的江水像一條灰不溜秋的緞帶。

十一點剛過,阮寧頭一個露面。明珠臺裏從來沒有隔夜的秘密,臺長辦公室那幕早已傳得人盡皆知,所以這會兒阮寧有點怵見刑鳴,深怕一不留神就成了領導的出氣筒。好在刑鳴下巴處的傷口雖未痊愈,心情開着倒還不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了兩句,臉上也帶着笑。

等到十一點半,服務生送上了免費的芒果汁與開胃前菜,詢問刑鳴什麽時候人才到齊。等了半拉鐘頭了,刑鳴失了耐性,吩咐阮寧打電話去催。

阮寧聽話地撥出一個號碼,接通以後沒聊幾句就挂了。他轉頭跟刑鳴說:“孫偉的女兒突發腸胃炎,來不了了。”

刑鳴皺眉:“孫偉?孫偉是誰?”

阮寧知道刑鳴記不住人名,便想着法子跟他解釋:“就是咱們組的導播,那個長得挺壯的黑皮、四眼,上回跟你去馬尼拉采訪,你還替他擋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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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他呀。”一說是導播,刑鳴的眼前才浮現出一張具象的臉孔,但他仍皺着眉頭,一臉疑惑地問,“他都有女兒了?什麽時候結的婚?”

阮寧撓頭,傻笑:“奉子成婚的呀,你連人家的婚假都沒批。”

十二點,服務生又來問了一遭,但組裏還是沒來一個人。

眼見組員們久等不來,刑鳴讓阮寧再給別人打電話,但這回阮寧不肯了,他低着頭說別等了,我看那些人是不來了,能退就趕緊退了吧。支支吾吾的,也不說明白。

刑鳴搖頭,說,我等着。

“老大,真的不會來了,一個人都不會來了。”阮寧像個犯錯的學生似的,頭越埋越低,聲音也越來越輕,他說,“老陳也是今天請客,老陳說《如果愛美人》正在搭建團隊,孫偉他們都是臺裏的骨幹,新節目非他們不可……”

刑鳴微緊了眉頭,打斷他:“人在哪裏?”

“也……也在這裏。”阮寧的聲音已經細不可聞了,“就在八十六層,粵之軒……”

刑鳴看了阮寧一眼,一把奪過他的手機,撥出剛才那個號碼。

“老大……”阮寧還要吱聲,卻看見刑鳴一下回頭,伸出一根食指朝他點了點,警告他閉嘴。

鈴音響了好幾聲,孫偉終于接起了電話。聽出是刑鳴的聲音以後忙不疊地道歉,他說,老大,你看這不湊巧的,今兒一大早我家囡囡突然開始吐奶、腹瀉,我這會兒還在醫院裏陪着老婆。

“是嗎,嚴重嗎,要不要請兩天假。”刑鳴不動聲色,他已經來到了八十六層,用目光示意阮寧帶路,跟着他走進粵之軒。

“估計就是腸胃炎,孩子太小,當媽的不注意,我再陪着看看——”話音戛然而止,孫偉驚恐地擡起臉,望着正站在包間門口的男人。

刑鳴面無表情,望着孫偉,望着所有人。

“你們……”後話卡了一分鐘,刑鳴原有一肚子的不痛快要宣洩,可最終只說了一句,“你們……很好。”

說話的人很平靜,可聽話的人卻都不自在起來。原來熱熱鬧鬧的酒桌一時噤若寒蟬,這些人都是組裏的精英,用刑鳴自己的話來說,他們都與自己有着過命的交情。

“喲,這不是小刑麽?”坐正中間的老陳瞧着一點不意外,笑眯眯地喊了刑鳴一聲。

導播、攝像、音樂編輯,每個人都知道了,包括整個新聞評論部最可有可無的實習助理阮寧,只有一個人被蒙在鼓裏。老陳這人損就損在這裏,故意選在同一個地方請客,卻又不讓刑鳴組裏的人透露一點風聲。

阮寧生怕刑鳴又闖出什麽禍來,趕緊出手拉他,怯怯喊他:“老大。”

刑鳴一把将阮寧推開,走到圓桌前頭,取了只沒人用過的空杯,擰開一瓶五糧液就替自己斟了滿滿一杯,足足三兩。

“第一杯是謝師酒。”刑鳴看了一眼孫偉,将酒杯端在手裏,“想一年半前我轉行進入明珠臺,初出茅廬,術業不精,還虧得大夥兒諸多照應。這一杯我先幹為敬,你們随意。”說完,他便仰頭一幹而盡。

孫偉臉紅了,喉嚨裏甕聲甕氣的,但礙着老陳在場,到底沒敢吱聲。

刑鳴又替自己斟了第二杯,端在手裏,微笑道:“第二杯是謝罪酒。我這人性子急,脾氣又爛,常為了節目跟大夥兒磕碰,所幸你們心寬量大,包容了我這麽些時間——這杯我還是幹了,你們随意。”說完仰頭又幹一杯,翻手将杯口朝下,空了。

大夥兒跟看着鬼似的看着他。

“第三杯就是散夥酒。人往高處走,正常。”第三杯酒倒完,一瓶一千毫升的五糧液已差不多見了底,刑鳴擡起眼睛掃過衆人,“這一杯一起來,好聚好散,我祝大夥兒前程似錦。”

十來個人面面相觑,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見大夥兒都僵着不動,刑鳴臉色冷下來:“我說了,一起來。”

一桌人被生生逼着喝下這一杯,老陳仍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

刑鳴喝幹了第三杯五糧液,微微一勾嘴角,以一種特平靜無波的眼神又掃了大夥兒最後一眼——這一眼格外漫長,孫偉羞愧得臉紅,阮寧緊張得冒汗,唯獨老陳手握勝券,氣定神閑。

最後,刑鳴還是轉身走了。他大步向前,頭也不回,擦身而過一只琺琅加彩的落地大花瓶,一擡腳就把它踹倒在了地上。

花瓶“咣”地碎了,服務生聞聲而來,刑鳴一眼也不看她,只以拇指一指身後老陳那桌:“記在那桌的賬上。”

阮寧跟着刑鳴走出粵之軒,一直颠兒颠兒地追在後頭,喊他,老大。

刑鳴沒回頭,只給了一個字,滾。

“老大,”阮寧锲而不舍地追着,喊着,“你也別怪孫偉他們,礙着老陳的淫威,誰也不敢不去。”

刑鳴轉過臉來,又冷又靜地望着阮寧,問他:“你為什麽不去?”

阮寧笑得三分谄媚,七分嬌羞,伸手去挽刑鳴的胳膊:“我生是老大的人,死是老大的鬼——”

刑鳴不客氣地将他一把搡開:“我要聽實話。”

阮寧撓了撓頭皮,直勾勾地盯着刑鳴的眼睛,半晌才吐露實情:“我倒是想去,可那邊缺啥都不缺助理。”

“嗯,這就對了。”刑鳴竟不生氣,看似還頗滿意地點了點頭,擡手招了招阮寧,“過來,咱們再去喝一杯。”

刑鳴拉着阮寧又在國茂底層的pub喝了幾杯,阮寧晚上本來約了女朋友看電影,可電影都快開場了,他卻脫不了身。刑鳴是他的頂頭上司,頂頭上司要喝酒,他既不敢攔,也攔不住,就這麽支吾着猶豫着,刑鳴已經喝幹了整整一瓶。

“老大,不值當為那幫孫子們生悶氣,呸!一個個的重利不重義,區區一個老陳就把他們的魂兒都勾走了……”

酒還沒喝過瘾,就有人過來套近乎,問說,是不是《明珠連線》的刑鳴?

刑鳴伏在吧臺上,把臉埋進肘彎裏,佯作自己喝多了。

他酒量還湊合,幾杯黃湯撂不倒,但胃一直不行。這得賴他的飲食習慣,他是那種拼起命來就不吃飯的類型,經常三餐并一頓,随意把自己填飽了事。這會兒白酒和洋酒在胃裏一通攪和,整副身體都燒了起來。

刑鳴一直低埋着頭,在肘彎裏藏着自己那張還算挺知名的臉。他知道自己這會兒瞧着多糟,丢不起這個人。

來人糾纏了一陣子,沒得到滿意答複,嘀嘀咕咕地走了。阮寧剛籲一口氣,又老遠地看見一個人——虞仲夜恰巧也在國貿談事情,似乎也看見了他。

“虞叔!”見虞仲夜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過來,阮寧立得筆直,畢恭畢敬。阮寧比刑鳴還小兩歲,平日裏自然跟着臺裏一些年輕人管虞仲夜叫“虞叔”,也基本從沒被搭理過,他料想虞仲夜不認得自己,趕緊自我介紹:“虞叔,我是新聞評論部的——”

“你是刑鳴的助理,阮寧。”虞仲夜說出阮寧的名字。

被臺長點出了名字簡直不亞于被皇帝臨幸,阮寧受寵若驚,結結巴巴,指了指伏在桌上的刑鳴:“虞,虞叔……老,老大他喝多了,叫不醒……”

虞仲夜打斷阮寧:“這裏沒你的事了。”

阮寧如釋負重地走了,還沒跨出pub的門就趕緊給女友挂了電話,刑鳴依然半醉不醒地伏在吧臺上,以手捂着胃部,身子蜷成一團。他突然聞到一陣混合着煙草氣息的香水味,然後感到一只手掌摁住了自己的頭頂。

那只手出奇的溫柔體恤,停留片刻,那修長手指便插進了他的頭發裏,揉了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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