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刑鳴坐上了虞仲夜的黑色奔馳,他有點吃驚,以虞仲夜的身家與身份來說,奔馳實在是太過低調的車,怎麽着也該是能在長安街逆行的紅旗L5,或者頂配加長版的勞斯萊斯幻影。

“去哪裏,捎你一程。”虞仲夜說。

“老師,能不能去你那兒?”刑鳴從不否認自己是個機會主義者。所謂機會主義,就是能成王不為寇,就是只瞻前不顧後,就是哪怕一線生機都得死死攥着,不撒手。

眼下老陳亮着殺器咄咄相逼,虞臺長就是他唯一的生機。

虞仲夜短促地笑了一聲,跟司機老林說,開車。

車剛駛出一條街,刑鳴突然猛地拍打車門,對老林大喊:“停車!”

虞仲夜沒發聲,老林沒敢停,只是減了車速,結果刑鳴自己打開車門跳了下去。他被颠得想吐,但寧可跳車折了腿,也斷然不敢吐在虞仲夜的車上。

胃裏翻江倒海,刑鳴剛把臉湊近街邊花壇,便兩腿一軟跪在地上,吐了,吐得滿嘴胃液膽汁的澀與苦。

口袋裏的手機适時響起來,刑鳴掏出手機看了看上頭的號碼,繼父向勇。

遲疑了十幾秒,還是接聽起來。

向勇問:“我跟你媽守在電視機前等着看《明珠連線》,可今晚上怎麽沒有啊?”

刑鳴解釋:“年後節目調整,暫時停播兩期。”

“你媽去你們臺的官網看了看,說是原來的主持人回來了?那《明珠連線》你還主不主持了?”

“在《明珠連線》幹了快一年,新鮮勁過了,臺裏給我了一檔新節目,我求之不得。”刑鳴繼續不輕不重地解釋,明珠臺的官網已經出了公告,《明珠連線》的主持人又換成了莊蕾。估摸着也是虞仲夜令臺裏給刑鳴稍留幾分顏面,發言人只字不提群演風波,只對外宣稱莊蕾回歸是早在日程上的安排,而刑鳴正在籌備新的節目。

“上次你拿的兩瓶拉菲夠不夠?要是不夠,叔這裏還有。”

“一瓶砸了,一瓶沒喝,有空的時候給你帶回來,這麽好的酒擱我那兒糟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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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周六就是你爸的生祭,你要不就那天回來一趟?”向勇這個後爹實在沒話說,這麽些年,刑宏的生祭死祭就沒忘記過,反而比刑鳴這個當兒子的還上心。

“最近應該回不了,新節目籌備的時間不多,我得争分奪秒。”

“你媽這會兒就在我邊上,你想不想跟她說兩句?”向勇問得忐忐忑忑。

“向叔,”刑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好。”

向勇是刑鳴的後爹,這個後爹不但娶了別人的老婆,還對別人的兒子視如己出,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接盤俠,還是最大義凜然那一類。所以刑鳴對于自己的繼父一直很感激,對于這場旁人看來是“鮮花配牛糞”的婚姻沒多大意見,一聲“向叔”也叫的真心實意。

向勇與唐婉既是街坊也是同學,初中之後倆人漸行漸遠,一個初中沒畢業,一個名校大學生。向勇天生貌醜,滿臉橫肉,身高不足一米七,還微微駝着個背,而唐婉打小就是美人胚子,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但像唐婉年輕時那樣骨肉皮相都無可挑剔的,放眼當今的娛樂圈都沒幾個。

愛情這東西從來不講道理。唐婉之于向勇,就是那個“心坎上的姑娘”“同桌的你”,而向勇之于唐婉,不過是将将眼熟而已。但機會永遠傾向于有準備的人,向勇讀書不行,勝在頭腦靈活,初中畢業以後就下海經商,沒幾年就把家裏的金杯換成了寶馬,算是改革開放以後最先富起來的那撥人。當時刑宏的案子正鬧得滿城風雨,市檢察院以涉嫌受賄罪與強奸罪對這位經濟日報記者提起公訴,中級人民法院最終以受賄罪、強奸罪兩罪并處,判處刑宏執行有期徒刑10年。丈夫入獄期間仍不斷要求上訪,唐婉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只有向勇對母子二人雪中送炭,請律師、通關系,前前後後都是他掏錢打點。向勇結婚得早,妻子郦秀華濃眉大眼也算是個美人,兒子向小波比刑鳴還大兩歲,他那麽掏心掏肺地幫助唐婉既沒起淫心,也沒圖回報,最後得以休妻再娶、抱美而歸也純屬意外。

向勇對外宣稱,自己與郦秀華的婚姻關系早在唐婉出現之前就已破裂,兩人不止一次大打出手鬧進派出所,左右街坊皆可做證。但“小三的兒子”這頂罪惡的帽子,刑鳴仍被人扣了十年。

刑宏還在服刑,唐婉就單方面提出了離婚。從道義上來說,向勇是刑鳴一家的救命恩人,刑鳴沒反對母親以身報恩,但他不原諒。

唐婉再婚後沒兩個月,刑宏就死在了監獄裏。正在考場中的刑鳴被叫了出去,随母親去認領父親屍體,親眼所見曾經高大英俊的父親赤身裸體躺在停屍間裏,瘦弱佝偻得像個母體裏的胎兒,他面頰浮腫,口鼻流血,全身上下多處青紫傷痕。

警方給出的死因調查結果為心髒病發,猝死。

唐婉新婚燕爾,坦然揮別過往,不争不鬧,認了。

說不原諒都是輕的,刑鳴年少時确信自己是恨着這個女人的,但恨這種感情太沉,太重,一直擱在心裏,心裏就總有一種“咚咚”錘擊似的聲音。響得吓人。

唐婉自向勇手裏接過電話,問了兩聲兒子的近況,關切之意很明顯,但刑鳴一律敷衍地回答,我沒事,我很好。

網上已經有些風言風語了,繼《緣來是你》之後刑鳴又火了一把。刑鳴這兩天都沒上網,不是慫,而是不看也知道先前的贊美有多少,而今的罵聲一定如數奉還。

但唐婉看了,網上那些罵聲讓她心驚肉跳,她還想再追問什麽,但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終究是沒問出口。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單看而今刑鳴這副天理不容的拽樣,大多也能猜想到他年少那會兒是個戾氣多麽重的人。他的戾氣一直被大大小小的各種榮譽遮掩得很好,但刑宏剛過世那會兒刑鳴常常一言不合就跟人拼命,身上也常年帶傷,因為兩個高中生提了一句他爸的事情,他就跟人幹了一架,大腿被碎玻璃拉開一道十厘米長的口子,當時是六月份,刑鳴回家後對此只字不提,後來傷口被捂得化了膿,差點連命都丢了。

唐婉已經習慣了與兒子這樣不親不近、不冷不熱地相處,也大約知道即使這樣,也是兒子竭盡所能地做到最好了。

這麽些年,她也能聽見那種“咚咚”錘擊似的聲音。

唐婉最後說,不拼就不是刑宏的兒子,但如果在外頭拼得太累,太苦,那就回家。

挂了唐婉的電話,刑鳴抱着胃部,在一地嘔吐的穢物旁又蹲了一會兒。眼眶莫名發燙,不得不說有一陣子沒喝成這樣了,胃疼。

然後他擡起臉,看見虞仲夜的那輛奔馳仍然停在路邊,隔着黑色車窗看不見裏頭的人,但他猜想,虞仲夜可能正在看着自己。

刑鳴站起身來,整了整西裝,然後朝那輛黑色大奔走過去。

“好了?”虞仲夜問。

“好了。”刑鳴又坐上了虞仲夜的車,自己打開車窗,解釋說,“身上酒味重,透透風。”

虞仲夜仰面阖上眼眸,刑鳴端端正正坐在他的身邊,一直扭頭望着車窗外。

城市燈火輝煌,世界天旋地轉。一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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