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陸良一言不發，冷眼旁觀，他們的話他一句也沒有回應，眼見場面上又開始冷淡下來。

他才慢吞吞的叫道：“二叔，三叔，四叔，小叔，姑姑。”

其餘人他一個也沒叫。

像叔叔的妻子，還有小姑的丈夫，他雖然認識，但都沒有叫人。包間裏還有幾個小輩，有幾個對照着小時候的記憶認出來了，有幾個卻是不認識的。

除了自家親戚，還有個外人，一個從沒見過的中年婦人在場。她娥眉輕蹙，眉宇間滿是愁緒，只有陸良掃過時，才展顏溫雅一笑。

果然，不是親戚聚會那麽簡單。

那站在陸良面前的中年男子臉上隐有薄怒，但随後又強制壓下，依舊挂上一副笑臉。

“小良，這麽久沒見了，這不是快把我們忘了，你看看，有些人就認不得了吧？”一句話，将此歸咎為陸良的錯。

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不是陸良不見他們，而是他們壓根沒想去見陸良。

陸良沒有反駁，只是淡然的看着他：“二叔，許久不見，變了許多呢。”

看看那紅光滿面的微胖的臉，微凸的啤酒肚，和十年前那精瘦的男人大相徑庭。倒是性子沒怎麽變，仍是喜歡笑臉迎人。不過是從前将謀算隐于笑容底下，現在卻是将那些算計浮于表面。

他不難對付，最讓陸良上心的還是沉默寡言的五叔。

五叔陸和彥身為陸家最小的兒子，一向得父母喜愛，可性格卻不是會油嘴滑舌哄人喜歡的那類人。

他有能力，懂得變通，又能将所有喜怒情緒收斂起來，讓人難以摸清他的想法。

最得陸良重視。

陸良的話讓陸和宇表情一僵，實在有點不想搭理陸良。多年的養尊處優生活已經将他的圓滑消磨了許多，容不得別人觸犯自己的尊嚴。

他臉色一正：“小良這是在怪二叔咯？”

陸良平靜道：“不敢。”

這是讓人接不下去啊！陸和宇心裏的怒氣已經滿格了，笑笑走了開來，将陸良晾在原地。

其他人見狀，也沒上前自讨沒趣，一時，竟沒人搭理陸良。

有個從一開始就背對着陸良坐着的男生冷哼道：“有些人，就是讓人讨厭。”

他也沒有特指誰，但大家心裏都默認為陸良，并深以為然。

陸良聽見一點多餘的反應也沒有，甚至連個眼神也沒看過去，徑自走到一邊，尋了個空位坐下了。

屋裏有兩張長桌，每個位置都有些距離，更何況有人為了說話，将椅子拖離原地，造成了他所坐的那個位置，旁邊都沒有人。

甚是清淨。

別人也當做沒看到他。陸家三叔陸和平清了清嗓子：“咳……那個，人都到齊了吧？”

那個陌生的中年婦女柔聲道：“靈靈還沒到，真是抱歉。”

陸和平一愣，在包廂裏看了一圈，果然沒看到自己想看到的那個人，他對那夫人擺了擺手：“餘夫人說的哪裏話，沒事沒事，那丫頭或許是路上有什麽事耽擱了。”

陸良黑眸驀的一寒。

餘夫人再次歉意的說道：“抱歉，這樣，我們先點菜，她很快就到。”

陸和平和兄弟們對視一眼，由陸和宇說道：“那行，我們先點菜。”

說罷，拍拍手：“服務員，點菜。”

話音剛落，就有服務生拿着幾卷竹簡呈上。幾個大人面前都放着一卷。陸和宇将竹簡攤開，對其他人笑道：“大家都看看，等會兒給小輩們也看看，喜歡什麽就點，今兒個我請客，別客氣。”

屋內衆人都笑笑，沒有應話。

話是這麽說，也只是客套話，怎麽可能真的随便點。

幾個大人各自點了一盤菜，就将菜單給了自家小輩，并悄悄暗示別點的太過分。

陸良再次是被衆人遺忘了似得，菜單沒有到他手上。

那些男生女生都随了家長的意思，沒點太多。

但很快，其中出現了一個與衆不同的身影。只聽那人豪氣的大手一揮：“将菜單上的菜都上一遍。”

屋裏靜了一瞬。

陸良聽出那是之前諷刺過他的那個男生。他看了過去，看到一個側臉。濃眉大眼，額頭上的發染成了白色，眉心隆起，有棱有角的唇緊緊抿起，給人一種不馴服的感覺。

他想了半天，只覺得他的五官和二叔有些相似，應是二叔的小兒子，小他兩歲的堂弟——陸恒。

他從小便性情乖張，暴躁易怒。

許是察覺到他的視線，陸恒轉頭看了過來，臉上露出一個興味十足的笑容。

他踢了踢身邊人的凳子，命令道：“把這個，給他。”

他将手中的竹簡一合，手指點了點陸良。

他和周江有些許相似，但周江看上去桀骜，實則只是自尊心較強，而他，性子惡劣，最喜歡捉弄人，逼着別人哭泣求饒。

陸恒旁邊的人也很了解他，是個混不吝的，便聽從他的指示将竹簡給了陸良。

陸良對陸恒回以淡淡一笑，在陸恒看來就是挑釁了。

他睜着眼，牢牢盯着陸良，不放過他的一舉一動。

看到陸良慢悠悠看了許久都沒有動靜，他不屑的冷笑起來。

這時，陸良開口了：“羅漢齋、落葉琵琶蝦、如意香幹、雙椒蒸豆腐、鳳凰臺上鳳凰游、詩禮銀杏、清風送爽、池塘蓮花、燕草如碧絲、漠漠水田飛白露、陰陰夏木轉黃鹂、雪山飛狐、絕代雙驕、荷花酥、杏仁豆腐、桂花糕、糖芋苗……”

他一口氣不停歇的報出竹簡上的大半菜名，有葷有素，有貴有便宜。但只需一聽，就知道便宜不了，誰讓它數量多呢！

所有人都傻眼了，還真是不客氣！

陸和宇忍着沒有打斷，雖然他真的很想打斷，雖然他是不在乎這點錢，可這是面子問題。

陸良這麽做，很明顯沒給他面子。

他僵着笑聽完，順便還瞪了自己小兒子一眼，陸恒給他一個不在意的眼神，讓他的臉色有變黑的趨向。

他抽了抽嘴角，對陸良道：“你看你，點這麽多也不知道吃不吃得完，浪費就不好了。”

陸良将菜單交還給服務生：“沒事，吃不完我可以打包。”

陸和宇覺得牙癢癢：“既然小良這麽說，那就這麽上吧，恒兒說的就算了。”

陸良優雅一笑。

陸恒憤恨了，一拍桌子吼道：“老頭！我才是你兒子！”

陸和宇頓時頭疼起來：“是是是，都上，都上，行了吧？”

陸恒這才滿意。

服務生聽完，将菜單一個個收起，便往後退去。走到門後的一個櫃臺，将菜單放好，将點好的菜名寫在點菜用的紙上，而後打開牆上的一個櫃門，将紙張放了進去，按了一下櫃門上的按鈕。

按鈕按下後的提示音猶如微風拂過風鈴，清新悅耳，不會引起別人的反感。

那櫃門裏的一層鐵門緩緩合上，有機器運轉的呼嘯聲小聲響起。

原來是房間內有個傳菜小電梯。

“小良，這些年，過得好嗎？”陸和宇先做好心理準備，才問道。

陸良反問：“什麽是好，什麽是不好？”

陸和宇搖頭嘆氣：“唉，小良你受苦了，看來那家人沒好好教你。”才會這樣不懂尊卑，頂撞長輩。

陸良聽出他言下之意，淺淡的笑意當即一收。

“二叔，長輩還需以身作則啊……”他說得意味深長。

陸和宇咬牙，他的意思不就是自己怎麽說話他就怎麽說話。

到現在一直未發一言的四叔陸和興仿佛沒有聽出陸良的潛臺詞，應和道：“小良你說的不錯，懂事了。”

陸和宇一噎，覺得自己又內傷了。

這是自己的兄弟嗎？

陸良對陸和興點點頭：“多謝四叔誇獎，雖然許久不見，可我一見四叔就覺得親切。”

陸和興眼睛一亮：“小良真會說話。”

陸良微笑。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位四叔雖說不上純善，但也忠厚老實，對待親人都一視同仁的厚道。估計因此，他這些年沒少被兄弟欺瞞。

不然憑他父母對陸和興的照顧，他也不會一次也沒來看望他。

他算是陸家的一個異類，說不定，是個突破點。

可以利用！

一瞬間，陸良就将其中關節想通。

他正想和四叔多說幾句，就聽五叔陸和彥淡淡發話：“好了，逞口舌之利毫無意義。”

語氣冷淡，自有一番威嚴。

陸良将嘴邊的話咽回。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點優勢一下就被打回了原形，一句話就将此事定性，成了他争強好勝的表現。

看來，五叔是站在二叔、三叔和姑姑那邊了。

他不知道五叔有沒有看出他想拉攏四叔的想法，因為他開口的時間太巧了，臉上的表情卻又太少了。

他無從得到有用的信息。

姑姑陸和芳正和餘夫人聊天，仿佛沒有注意到這邊彌漫開的沒有硝煙的戰争。

陸良卻知道，她一直注意着這邊的動靜，從她不時瞥向他們的視線就可以看出。

舌戰暫時停止了下來，大家都沒再提起剛才發生的事情。

此時，門外的竹筒被敲響，引起了衆人的注意。

門被服務生從裏打開，一個服務生領着一個人走了進來。服務生退出包廂後，衆人才看到來人的面目。

是個女生。

陸良眸光一凝。

還是個熟人。

正當他沉默的這片刻時間，餘夫人并陸和芳以及二叔、三叔、四叔都走上前迎接。

只有五叔不動如山的坐在座位上。

和他那時只有二叔一人相迎比起來，差距頗大。

陸恒想到什麽似得，也轉頭看了過去。等看到來人，他迫不及待的離開了座位。

“靈兒姐姐。”

那歡欣的語氣，沒有帶刺，柔順的一點也不像他。

“晗靈啊，你可算來了，大家可等你等得望眼欲穿了。”依舊是陸和宇率先說話。

随後才是餘夫人：“靈靈，你今天怎麽這麽晚？”

劉晗靈看着餘夫人說：“媽，這是……？”

餘夫人沒多做解釋，斥道：“靈靈，怎麽這麽沒禮貌？還不叫人？”

劉晗靈抿唇，眉頭微蹙：“陸二叔，陸三叔，陸四叔，陸阿姨，還有小恒，你們好。”

被叫到的都眉開眼笑，沒有不虞之情。陸恒咧嘴，笑着過去挽住她的手。

喊完人，她不死心的再次問道：“媽，你不是說就是自己人出來吃回飯嗎？”

餘夫人勉強笑了笑：“這些都是自己人啊。”

劉晗靈凝視着母親，許久沒有說話。

又是這樣，又來了。

自從三年前父親去世，家境敗落之後，她就經常以各種名義讓她跟不怎麽熟悉的人吃飯。這次還算好的，都是從小認識的夥伴、長輩。有幾次既不認識，那些人的行為舉止還讓人惡心。

這次寒假回老家寧市住，本來以為她會安分下來，沒想到有弄出這種事。

就算知道她只是因為父親沒了，心裏慌亂，沒了主意才這樣，她也受不了了。

她蒼白無力的對面前的幾人笑笑，還是走了進去。

路過餘夫人身邊時，她小聲道：“這是最後一次。”

餘夫人正擔心她會不會中途跑掉，一聽到這個變相的保證，忙點頭：“沒問題，最後一次。”

劉晗靈調整了一下情緒，偏頭笑問陸恒：“你們陸家不是一直在豐市不回寧市的嗎？這次為什麽回來？”

一問到這個，陸恒挑了挑眉，眉宇間的不馴十分顯眼。

他含笑看向陸良，用手一指：“喏，就是因為他。”

劉晗靈順勢看了過去，見到陸良，目光一頓，轉身向那邊走去。

“你好，我是劉晗靈。”劉晗靈在他對面的位置站定，伸手笑道。

像是兩人第一次見面似得。

陸良沒拆穿她，也笑着回握了一下：“你好，我是陸良。”

劉晗靈點頭，矜持的沒有多說話，打個招呼便走開了。

陸家幾個長輩和餘夫人都看見了這情景。

陸和宇笑道：“看來相處的還不錯。”

餘夫人緊跟着道：“是呢，我們家靈靈一般對男生都沒好臉色，只有對你們陸家幾位少爺才好些，現在看她也不排斥陸良，顯見是喜歡的。”

陸和平撫掌一笑：“好！好！好！”

陸和芳嬌笑着說：“看我說的對吧，讓他們先見一面，滿意的話就先處處看。”

陸和興的想法和他們不同：“這樣，會不會不太好啊？他們有喜歡的人了怎麽辦？”

陸和宇瞪他一眼：“說什麽胡話呢！”

“沒有沒有，我保證我家靈靈絕對沒有喜歡的人。”餘夫人作出保證。

“嗨，都是老四不會說話，別聽他的。”

餘夫人硬着頭皮，僵笑一聲：“嗯，呵呵。”

他們議論時沒有特意放低聲音，整個房內的人都聽到了。劉晗靈腳步一頓，而後當作沒聽到，自然在空位上坐下。

陸良眼眸半阖，濃黑的長睫遮住了他的瞳孔，暈開一片陰影。雙手交叉放于腹前，神态安然。

他聽着他們的話默不作聲，好像坐着睡着了。

當事人沒多少反應，反應最大的反而是陸恒。

他猛然從座位上站起，椅子被往後推開，發出刺耳拖長的‘吱——’聲。

他一把抓起劉晗靈的手腕，驚愕的看向陸和宇：“爸！你們說什麽？”

陸和宇還沒回答，陸恒就一腳踢開身後的椅子，拉着劉晗靈大步往外走。表情狠厲，竟沒人敢上前阻攔。

劉晗靈被他拉着，腳步踉跄：“小恒，你幹嘛！”

“我們走，離開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