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個人

民國三十三年 三月 十五

自離開重慶,已有數天。北平氣溫有所升,但人心寒涼。

李熏然沒事就翻翻牛皮本。板結的部分他并不敢強撕,只是先撿着零散能翻開有字跡的幾頁讀。皮本厚如磚頭,它曾經的主人字跡清秀剛正,整整齊齊地把每一頁正反面都寫了。有時一天只記一句話,有時寫滿好幾頁。李熏然總是很羨慕寫字好的人。他自己的字雖然說得上工整簡潔,也僅僅是工整簡潔。無骨無神,現在的人誰還講究那麽多。

“人心寒涼”之後跟着“重慶”兩個字,再往後的看不清楚。不知道用的是什麽鋼筆墨水,發黃的紙面上每一筆都是仲夏之夜有月亮時天空的顏色——泛着溶溶月色的古舊的藍。

重慶……

李熏然拿着手機上網查。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北平,沒有發生什麽事情。重慶……重慶倒是有。民國三十三年,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重慶米價破四千圓。一年以前政府還搞了個限價令,那會兒才五百二十圓。

李熏然咋舌,這讓人怎麽活。

“沒法兒活了。”榮石穿着布褲布褂,拿把大扇子狂扇:“太熱了,這才三月,怎麽這麽熱?”

索傑端了杯茶過來:“東家,有點燙。”

榮石接過茶杯,心滿意足地啜着,喝得一腦門子汗,索傑看他喝那麽燙的茶,暗地裏呲牙咧嘴。

“重慶米價又漲了。兩年以前美國就開始援華運物資,滇緬公路被切了,就用飛機飛駝峰,摔死多少人,兩年下來援出這麽個結果。”榮石灌了熱茶,長籲一口氣:“援助物資都去哪兒了?”

索傑笑笑。

承德屬于“滿洲國”的特別行政區。日本人聰明,劃地盤也得留個通往中國腹地的關口,現在這個“關口”就是承德。民國三十二年的開羅宣言帶蔣校長玩,要求日本無條件投降,不承認僞滿洲國。要求是這麽要求的,“滿洲國”的人該怎麽活還是怎麽活。一等的日本人,末等的中國人,看上去沒什麽變化。

索傑卻覺得自己像站在一艘驚濤駭浪中的破船上。

榮石自己又倒了杯熱茶。

日本敗局已定,榮石現在在想日本滾蛋以後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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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煩還在後面。”榮石微微眯起眼睛:“等着吧。”

索傑微微躬身,剛想出去,榮石叫住他:“你去沒去過北平。”

“沒有。”

“山炮,就沒出過熱河的地界兒吧。”

“……嗯。”

“過兩天,去趟北平。”

“東家,去北平幹什麽?”

“幹什麽?都要內讧了,你不屯點幹糧?”

謝木蘭剛洗了頭,長長的發絲披散着,像個絲披肩一樣。她跑下樓,發尾跟着她的動作左右晃蕩,水汽帶着洗頭膏的香味被甩了出去。謝木蘭跑到大門口,不知道說了什麽,似乎是她同學,約她出去玩。她剛從重慶到北平,朋友稀少而珍貴。四五個少女結伴等在她的家門口,這讓她雀躍。

“你們等着,我去跟小哥說一說。”

午後的陽光熱熱地烘着,方家新剪的草坪被烘出幹松松一團團青茶的味道。少女們臉頰被曬得略發紅,眼睛亮亮地互相打鬧——

“你有沒有見過木蘭的小哥?”

“見過見過,遠遠地看了一眼。”

“他看見你了嗎?”

“你問她?她吓得躲起來了!”

“他當時看過來了!他看你,你不躲?讨厭!”

謝木蘭提着長裙跑上樓,家裏簇新的實木樓梯被她踏出噔噔的節奏。她活潑地敲了敲二樓的房門:“小哥,你在不在?我同學找我玩,我出去一下哦!跟大爸和我爸說,不要等我吃晚飯了。”

謝木蘭飛快地交代完,轉身想跑,身後的門被打開:“你去哪兒?”

謝木蘭很洩氣:“跟同學去看電影,看完我們去吃冰激淩。”

開門的是個瘦高的男子。白衣白褲,穿着嚴謹整潔。襯衣扣子一路扣到最上面,一絲差錯都沒有。按年齡算,他十九歲,還是少年,可沉郁的氣質讓他看起來已經是個可靠的男人。十九歲進中央黨部,任三青團書記長,他不得不老成。

謝木蘭不想提他那個三青團,自從來了北平,沒正眼跟方孟韋說過一句話。方孟韋抓着門把手,眉頭又蹙起來:“姑爹讓我看着你。”

謝木蘭做了個看天的鬼臉:“我不會出事啦。小哥,我好不容易才結交了幾個好朋友,你行行好?”

方孟韋抿着嘴,瞪着黑白分明的圓眼睛。這雙眼睛有點讓他吃虧,過于明亮和純淨,并不像黨政泥潭裏打滾兒的。他抽抽鼻子,木蘭頭發上的香氣缭繞起來,讓他有些焦慮。

謝木蘭可愛地笑笑:“就這樣說定了。”她怕方孟韋變卦,飛快地跑走。轉身時發絲拂過了方孟韋的手,方孟韋像挨紮了一樣吓一跳。

謝木蘭噔噔噔跑下樓,方孟韋想起來什麽,沖到欄杆前俯着身子喊:“錢夠嗎?”

“夠啦夠啦啰嗦死了。”

謝木蘭奔出大廳,方孟韋還想說話,思緒一亂全擁塞在嘴裏,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剛才在屋裏翻飛行隊的陣亡名單。

三青團的書記長,他還是可以以權謀點私的。飛行運輸大隊為了運送物資,需要飛越被炸斷的滇緬公路。航線沿途群山起伏,所以叫“駝峰航線”。除了日軍的空軍,天氣也十分惡劣。霜凍,冰雹,強氣流,摔碎的飛機殘骸幾乎鋪了一路。方孟韋每次都能最快搞到飛行大隊的犧牲名單,攥着拳頭挨個在心裏默念那些名字。

他真的害怕看見那三個字。

這樣鈍刀割肉的折磨他每隔一段時間就要來一次。這次沒有,那就要在忐忑驚慌中等待下一次名單的到來。下次沒有,那下下次呢?

方孟韋坐在窗前,呆呆地看着窗紗迎着風飄起。

方家的主人只有方孟韋在家。傭人們知道他喜靜,沒事絕對不弄出聲響。龐然大物似的方家大宅倏地被扔進深海,靜谧無聲中強大的水壓四面八方洶湧而至。

“哦,這就是方行長家?”榮石戴着個墨鏡,手臂上搭着西裝,襯衣扣子解了倆,袖子也挽着。他胸膛肩膀手臂生得好,有種大開大合的力量美感,所以這樣衣冠不整,竟然也不讨人厭。

“應該吧。我們今天拜會他嗎?”索傑在後面提着箱子,也戴着副墨鏡。他還是不習慣墨鏡,用手指上下推着。

“我就來看看。管着印鈔票的就是不一樣,這房子大的。”

“東家,這讓人聽見不好吧。”

方家的院子修葺得很精心,花園裏栽的月季四季桂這時候開了。月季不知道什麽品種,金色的蓬蓬的大花朵,一叢叢一簇簇,還有些純真爛漫的花香氣。牆壁上爬着爬山虎,榮石的目光一路順着爬山虎往上走。

正對上一個人。

方孟韋聽見有人站在院牆外面說話。方家院子着實不小,然而這個人的中氣似乎格外足。他站起來,用手指撩開窗紗,默默地往下看——

三月豔陽下站着個人,戴個墨鏡,沒個正行。他一笑,骀蕩的春風卷了滿地勃勃的花草植物馨香,暖暖地吹進了窗。

方孟韋愣神時,榮石懶洋洋笑着,仰着臉伸手沖他打招呼:“哈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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