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個初遇
民國三十三年三月初,汪精衛“健康惡化”赴日療養。汪精衛一走,南京六神無主。一直和汪精衛争權奪利鬥得你死我活的北京王克敏也慌了。大凡敵人,鬥得久了,了解或許比最親密的友人都深。汪精衛和王克敏互為精神支柱,汪王一南一北。北京政務委員會名義上是受南京領導,實際上自成一系,直接受日本使館“監護”。王克敏一輩子自恃不輸汪精衛,在日本人面前處處要壓汪精衛一頭。然而汪精衛突然去“療養”,讓王克敏半點喜悅也無,很有點惶惶然。
方步亭一家在這種情景下,到達北平。
名義上,是華北政務委員會秘書廳邀請方步亭為客座經濟學講師,專為財政總署培訓講學。原本不打算帶着木蘭來,但是謝培東作為方步亭的助手一起受邀,留木蘭一個人在重慶謝培東不放心。方步亭提出讓木蘭搬到程小雲那裏,方孟韋激烈地反對。難聽的話他說不出來,但是堅決不允許謝木蘭和程小雲獨處。無奈之下,謝木蘭跟着來了北平。
方孟韋是方步亭的幼子,中統給他重新做了個身份,在重慶是個普通學生,跟着來北平沒有好大學可考,正在準備出國。
至于北平方面信不信,王克敏是不是睜一眼閉一眼,方家還是冒着危險的。雖然明面上政府之間左一個“通電”右一個“申斥”再來一個“告同胞書”,高層的往來從來沒有斷過。普通小民尚且明白凡事留一線的道理,政客豈能不明白?
方步亭來北平,如魚得水,這是應該的。哈佛大學經濟學博士,人尖兒裏的尖兒,“見人大一級”。然而榮石在北平竟然也左右逢源。他說白了就是土匪的兒子小土匪,可能占着“熱河大亨”的名頭,說到底也不過是暴發戶,北平的資本家破落貴族卻很待見他。榮石跳舞聽戲打馬球樣樣來得,土的洋的沒有拿不起來的。索傑跟他這麽久,這時候也有點吃驚,以前沒看出來榮石這麽“多才多藝”。
榮石叼着雪茄,右手轉動着左手小指上的大紅寶石戒指,舒舒服服靠着皮沙發,兩條腿架在茶幾上。他眯着眼想事情,一會兒樂呵一會兒嚴肅。
索傑端了盤水果來,低聲道:“東家,咱們來北平小半個月了,您看……”
榮石恍然驚醒一般:“你沒玩兒好?”
“……不是。”
榮石用牙齒咬着沒剪的雪茄,像是叼了根大號的牙簽:“我都不着急,你着什麽急。”
索傑不再說話。北平城被日本人管制,國際貿易中斷,自己生産又不行。全國各處的大城市現在都是這樣的尴尬,高級一點的吃穿千金求不來。日本人太平洋戰區吃緊,在中國刮地刮出血來,全都供着軍隊。
榮石,這個來自承德的商會會長,當年出現得“恰到好處”。
“每次來北平,都覺得還是那個樣,半死不活的。”榮石調換了一下交疊的長腿:“這次來居然有不同的經歷,非常好。”
榮石不愛抽雪茄,但是他愛叼一根裝神。松松地用牙咬着,吊兒郎當的。索傑聽見榮石低聲用俄語吟了兩句詩。榮石的俄語仿佛是深黑天鵝絨上金筆寫的大提琴樂曲,有帶着沙啞的華麗的共振。索傑聽不懂俄語,只是覺得榮石似乎又重複了一遍,句子的尾音在大提琴的琴弦上奢侈一顫。
“秘書廳的程智吾秘書長今晚設私宴請您。您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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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智吾……嗯,又是秘書廳的?今晚說我有事, 不去。”
“說是方教授也列席呢……”
榮石睜開眼:“哪個方教授?”
“就你說印票子的那個……”
榮石挑高一邊的眉毛:“私宴?”
“是的。”
“你知道還有誰?”
“財政總署稅務稽查處的劉處長,治安總署治安總隊王隊長,還有……哦,方教授兒子好像也受邀……”
“你等會兒,方教授兒子?”
“說是程智吾的小兒子也正在準備考到美國,方教授小兒子出生在馬薩諸塞州劍橋,英文是母語,程智吾想讓兩個年輕人多交流。”
榮石跳起來,趿着鞋子往盥洗室奔。索傑驚訝:“東家你幹嘛?”
榮石手忙腳亂:“屁話,梳洗打扮!”
謝培東通知方孟韋晚上要赴宴。方孟韋端坐在書桌前寫日記,一筆一劃很認真。他對中文始終有種隔膜,為了鍛煉中文堅持寫日記。方步亭疏于對子女的照看,等他發現,已經有些遲了。大兒子多年不歸家,膝下只有這個小兒子,方步亭偶爾和他一起讀讀詩,想給他開開竅。方孟韋對于中國古詩一直很疑惑,他理解不了。比如“烏頭馬角”,他機械地理解為“頭發變黑,馬腦袋長角,這是奇跡”。方步亭讀顧貞觀的兩首詩,想起早年的友人,熱淚盈眶。方孟韋努力地要追上父親沉重的步伐,可是他無論如何趕不上。這個曾經輝煌的歷史漫漫的國家經常讓方孟韋恐懼,他的父親,他的先人,都在文化的那一端。他站在這裏,吶喊,揮手,他們都不會回頭。
不應該。方孟韋很愧疚,不應該這樣。他越想越難受,他并不是故意如此。有段時間他看見英文就讨厭,但是他做夢,夢裏還是英文。
謝培東看着他單薄倔強的身影嘆氣:“孟韋,我跟你說話呢。”
方孟韋一筆一劃地寫字,每一個漢字都力求完美:“我聽着呢姑爹。”
“晚上程智吾秘書長設宴,邀請你和方教授去。他家小公子正裝備考美國大學,所以要你熟悉熟悉他,最好能談到一起,鍛煉鍛煉他英文。”
方孟韋不吭聲,接着一筆一劃寫字。寫了半天,看謝培東還站在他房門口,澀澀道:“我知道了,姑爹。”
謝培東不忍心,走進他房間裏,揉了揉他的頭發。方孟韋對于姑爹的感情超越父親,他低聲道:“姑爹,我沒用。”
“胡說,什麽沒用。”
“我陪父親讀詩,什麽都感覺不到。我是不是數典忘祖?自己家的東西,什麽都不明白,偶爾還鬧笑話。大哥一定不會這樣。父親對我很失望。是不是?”
謝培東半晌無語。當初被扔在美國的母子,他無話可說。
“傻孩子。”他低聲道:“傻孩子。”
方孟韋穿着中山裝出席晚宴。這很符合他學生的身份,在日據時也不突兀,中山裝來源于日本學生裝。他在一堆西裝裏清清簡簡,不卑不亢。
榮石狂轉着小指的大紅寶石戒指。
中國人的宴席大同小異,喝酒,吃菜,喝酒。榮石直勾勾盯着方孟韋,盯了半天,方孟韋微愠地看過來,圓圓的大眼睛清淩淩的,榮石覺得一把刀把自己剖得清清楚楚。
方孟韋其實知道榮石是誰。背景複雜,和日本人不清不楚,在熱河像個土皇帝。如今北平大戶人家要洗澡連煤都不夠燒,看見這麽個人,跟餓狼看見塊肉差不多。巴結的,奉承的,攀親戚的,極盡醜态。榮石顧不得那麽多人,只見着鼓嘴認真嚼食物的方孟韋,身體裏的快樂蓬勃起來。他當初看見他在二樓,盈盈地站着,居高臨下看下來……
榮石興奮地戰栗。
“你你你你你好,我叫叫叫榮石。”
方孟韋咀嚼着生菜沙拉,看了暴發戶榮石一眼。
李熏然接到淩遠電話,說照片上的字跡有人看懂了。
“我問了李睿,照片上的字,的确是俄文。意思是‘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你, 有如昙花一現的幻想,有如純潔之美的仙靈。’”
“啊?”
“李睿說是普希金的詩。”
“淩遠,今天晚上,你重新給我念一遍。”
“從命。”
那時候方孟韋并不知道普希金的詩句,也不知道,普希金的詩句由俄文念起來多纏綿。一個英俊的傻瓜在他面前語無倫次,他回去後在日記本上工整地寫:“ 今遇一人,極是可惡。說話吃字,以“結巴”二字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