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件貂

清明節,李熏然和淩遠理論上有三天假,聯系實際只能休一天。李局長出差去了外地,李夫人準備春季舞蹈大賽,大家都在忙。

淩遠問李熏然,要不要去掃墓。他對這件事沒概念,好像近幾年才突然想時興“祭祖”,以前上學的時候清明節就是去趟烈士陵園。

李家也沒有很正規的祭拜習慣。李熏然道:“我小時候有一年,好像是有一次帶我回村裏“祭祖”來着。我爸在部隊,就我媽一個人領着我。我爸是獨子,根本沒親兄弟,回去一看好麽七拼八湊叔伯兄弟姑子妯娌,這還不算,還有上一輩的什麽什麽大爺大娘,規矩多得吓人。清明那天不動火,清明之前要提前做好吃的,所有女人擠在廚房裏沒黑沒夜做菜,我媽只好找根繩把我拴在腰上跟着忙。清明那天女人們還是擠在廚房裏,祭祖的時候不讓出去,吃飯的時候不讓上桌。我媽一怒之下領着我就回家了。在那之後就再也沒提過回老家的事兒。”

淩遠笑道:“爸沒說什麽?”

“老家人寫信給我爸罵我媽來着。不過那以後我爸不怎麽跟老家那些人來往了,也不讓我媽回去。”

“那清明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難得放假,歇着。”

休息那天淩遠一大早去接了亮亮來。三個人準備了一些吃的東西,一起去踏青。亮亮在姑姑家很拘謹,什麽都不能做,還惦記中央十臺的紀錄片,問李熏然是不是播完了。李熏然親他一下:“網上有,叔叔給你搜。”

計劃想得挺好,變化太快。淩遠和李熏然一人牽着亮亮一只小手在公園裏逛着,天上突然開始飄小雨。淩遠抱起亮亮往車的方向跑,李熏然跟在後面。他挎了個野餐包,本來打算野餐的,這下也吹了,大大個包礙手礙腳,随着他跑步的節奏拍來打去。公園裏其他人也紛紛往停車場跑,好好個踏青,成了馬拉松。

淩遠發動車子,熱熱發動機。李熏然檢查亮亮的衣服。淩遠抱着他跑的時候用大衣裹着他,沒有淋到。

“哎呀。”亮亮嘆氣。

李熏然郁悶:“我昨天晚上就準備好了野餐,這下好了,餐具吃食全用不上了。中午回家不做飯了,咱仨在地毯上野餐吧。”

淩遠看了一眼後視鏡:“也挺好啊,是不是亮亮?”

亮亮突然問:“院長,民國的人過清明嗎?”

淩遠一愣:“過的吧?好像周代開始就過清明了?”

亮亮肅着小臉:“民國死了那麽多人,過清明節的人是多呢,還是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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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熏然一開始沒反應過來亮亮的話什麽意思,琢磨過味兒來吓一跳。淩遠回過頭來和李熏然對視一眼。他沒說話,倒車出停車場。李熏然咳嗽一聲:“你天天看民國的紀錄片,看出什麽來了?”

亮亮嫩聲嫩氣問道:“叔叔,你找到那個叔叔了嗎?”

李熏然頓一下。他給亮亮看過那張照片,亮亮很認真地端詳半天:“這個叔叔有心事诶。”

“為什麽?”

“不開心呗。我看電視上,這是民國的衣服吧。”

“應該是吧。”

一九四四年的北平,的确還是過清明的。

榮石到達北平的第二天,就是清明節。方步亭沒有要過清明的意思,謝木蘭和同學出去踏青。謝培東叮囑她不要跑遠了,不要招惹日本人,遇上事趕緊報家裏的電話號碼。

方孟韋打開卧室門,站在走廊往下看。方步亭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整個大廳似乎只有那個座鐘是活的,戈多戈多地響。

靜谧許久,方孟韋踯躅一番,還是慢吞吞走下樓梯,跟方步亭道:“父親,我要出去一下。”

方步亭看着報紙,眼睛也沒擡:“嗯。午飯回來嗎?”

方孟韋道:“午飯……就不回來吃了。”

方步亭翻了一頁報紙。

方孟韋出門,門房問他要不要備車。他搖搖頭,說不必,然後站在大門口等人。榮石開車到的時候,老遠看見方家門口細瘦筆直的身影。

方孟韋眼瞧着遠處來了輛怪模怪樣沒頂棚的車。轎車不像轎車,吉普不像吉普。榮石戴着墨鏡,叼根雪茄,沖他揚了揚下巴。他上了副駕駛,才發現這車居然有無線電臺和制冷機。可惜清明還只有暖的苗頭,無法顯擺制冷機。方孟韋用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擰旋鈕,無線電嘶嘶幾聲,開了。

北平廣播電臺在播京韻大鼓,輕快的胡同巷口的節奏在車裏跳起來。唱書的演員很賣力,方孟韋幾乎沒聽懂。榮石瞥了一眼搭在旋鈕上的雪白手指,僵硬地目視前方,被迫專心開車。

這敞篷車是榮石在天津和一個要回英國的洋行經理買的,在北平估計也是頭一份。這次開出來,純是為了嘚瑟嘚瑟。方孟韋什麽時候都是古井無波的表情,榮石實在拿不準嘚瑟成功了沒。整條街都在看榮石的車。街邊站崗的日本人并沒有為難榮石,也沒有查,要出城就放行。榮石不打算解釋,方孟韋也沒問。兩個人一路沉默。

方孟韋不知道說什麽。榮石是個捉摸不定的人,無法預料他到底要幹什麽,他的下一秒都似乎未知。方孟韋前十幾年的人生全部活在标準的規劃裏,就像方步亭刻板的作息。幼年,童年,少年。剛念完初中,高中都沒上就被方步亭送進了三青團中央訓練班。他的少年時代沒過完,驟然被打斷。

方步亭都給他規劃好了的。

榮石也沒說話,他怕自己結巴。而且他很滿足,心裏飽飽地墜着,全是快意的喜悅。旁邊坐着的人似乎刺激他的神經,刺激得讓他險些發神經。這種喜悅沖昏頭腦的情況他第一次體會,他娘罵他得意忘形是“腚都飄輕”,榮石覺得娘親在天之靈,說得很對。

他現在坐在雲端。

一直不說話也尴尬。幸虧副駕駛看不大着,榮石思忖應該不至于結巴,謹慎張嘴:“你……們家,不掃墓祭祖?”

方孟韋看他的側臉一眼:“都在無錫呢。”

“哦……”

過了一會兒,方孟韋嘆口氣,認栽道:“那你呢?這時候在外地。”

榮石一笑:“我們家不講究這個。”

“令尊令堂還好?”

“還行,都不在了。”

“……嗯。”

“我娘吧,走得早。那時候她就想回吉林,我爹就把她安葬回去了。現在……那邊又是那樣。我爹其實是山東人,熱河吉林哪個都不是他故鄉,家人也都失散了,所以反而想得開。他說‘我們這種人,死哪兒埋哪兒哪兒就是家鄉’。老頭子在夢裏走的,沒遭罪。頭七那天給我托夢,還挺得意,指着自己沖我嘚瑟‘看見沒,全屍’。”

方孟韋突然笑了一下,又覺得不妥,尴尬地咳嗽一聲。

榮石樂了:“落個全屍是最高理想了,我爹是,我也是。”

方步亭舉着報紙,半天沒動。門房來回,說孟韋坐着榮先生的車走的。

謝培東對着自己妻子的遺像看了半天,又收了起來。謝夫人是方步亭的親妹妹,卻有個圓潤的蘋果臉,平時不笑的時候,嘴角都是翹的,看着完全不像方家的人,沒有方家骨血裏的憂郁。

可是她走得最早。

等謝培東下樓,座鐘報整點的聲音在整個方家大宅凝固的寂靜裏回蕩。

方步亭緩聲道:“清明……呵。”

他放下報紙:“滿衣血淚與塵埃,亂後還鄉亦可哀。風雨梨花寒食過,幾家墳上子孫來?”

謝培東坐在他對面,長長一嘆。元末明初的高啓,算是“亂後”。民國三十三年的他們,又是算在哪裏呢?

榮石和方孟韋開車稀裏糊塗開到圓明園廢墟了。斷壁殘垣衰草枯枝,倒也應景,就仿佛是上個王朝的墓碑與墓地。方孟韋坐在殘破的羅馬式柱子上,擡頭看榮石。榮石發現這好像是第一次方孟韋仰頭看他。這對圓圓的眼睛,不像狍子,像鹿。他少年時期曾經在吉林的老林子裏遇見過一只小鹿,黑黑的,圓圓的眼睛,很好奇腼腆地由下往上看着他。少年榮石一跺腳:你傻呀還不快跑!

小鹿撒歡兒地跑了,像個精靈,輕快地消失在林子裏。

榮石就抿着嘴看着方孟韋笑。

這人笑起來竟然也不讨厭。方孟韋想。

榮石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利索地說一句整的,他就不信對着方孟韋要一輩子結巴。他剛張嘴,天上飄起了雨。方孟韋擡頭看,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榮石拉着方孟韋跑出廢墟,直奔自己的車。可是到了才想起來這車是軟頂敞篷的,又手忙腳亂解開軟頂往上拉。買回來為了顯擺,就沒拉過軟頂,這下竟然拉不上來了。方孟韋在一邊安靜地看榮石忙活,都快淋透了。榮石氣得要死,不管軟頂了,推方孟韋上車,自己跑到另一邊上去,開着車玩命往回奔。方孟韋還有心思開無線電,擰開無線電就是北平廣播電臺,甜得糊在一起的女聲嬌滴滴道:“下面有請‘熱河大亨’,承德榮先生,為我們講一講大東亞共榮下承德的欣欣向榮吧!”

榮石幾乎哆嗦一下。方孟韋一只胳膊頂着車門撐着頭,就那麽聽着。無線電裏飄出自己的聲音,自己在講日中親善的偉大成果……

榮石攥着方向盤,攥得手背暴起青筋。

北平日本人的确是指定高官顯貴定時上廣播站宣講日中共榮共存的。方孟韋心平氣和地聽無線電裏的榮石拍日本人馬屁。這應該是早就錄了,現在才放送。榮石的心在滾油裏煎,偷看方孟韋,臉色煞白,連嘴唇都是白的,不知道是雨淋得還是氣得。

聽了半天,方孟韋忽然道:“你能進出北平廣播電臺?”

榮石一怔:“嗯啊。”

“我也想去看看。你能帶我去嗎?”

榮石嘴裏發苦。他苦笑一下:“可以。”

等兩個人回到方家,已經都透了。蔡媽王媽大驚小怪,連忙去燒熱水。正好樓上樓下兩個浴室,孟韋和榮先生都可以泡個熱水澡。

榮石泡在熱水裏,只覺得冷,心裏都冷。半道上謝培東木着臉敲門:“榮先生,我把浴袍放在門邊了。這是新的,沒穿過的。”

榮石悶悶地應了一聲。

等榮石洗出來,方孟韋早收拾停當。榮石跟着方孟韋去了他的卧室,幸虧木蘭不在家,他穿着浴袍逛蕩也不算太失禮。蔡媽把榮石的衣服拿去烘幹,一時半會還不行。榮石坐在方孟韋椅子上,打量這個簡潔得幾乎簡陋的卧室。沒有多餘的東西,很有軍人的風格。

方孟韋捧着一杯熱咖啡上來,遞給榮石,讓他捂着手。他很認真地問他:“當年的皮衣,你要收回去嗎?”

榮石盯着咖啡的霧氣猶豫一下,還是指正:“那是貂……”

方孟韋把它拿出來,攤在床上。榮石咬着牙從牙縫裏痛心疾首地吸了一口冷氣:“……當然你現在叫它皮衣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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