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句詩
方步亭早上起床都很早。在美國的時候,他與何其滄是兩樣人。方步亭不信教,卻有清教徒的作息表:早上必定五點半之前起床,虔誠地讀書學習。何其滄諷刺他“念經一般念書”。晚上九點半絕對要上床就寝,完全沒有半點不必要的娛樂。
何其滄很随性,讀書很随性,娛樂很随性,連睡覺都随性。沒事的時候睡到日上三竿,忙起來忙到困倒頭就睡。平時唱歌跳舞彈鋼琴作詩,全都玩得來,是少數在美國受美利堅少女歡迎的中國男人。方步亭嫌何其滄懶散,早上去敲他的門,強迫他起來早自習。第二天何其滄用英語寫了張便條貼自己門上:顧維鈞說了,豈止醒着是人生,睡着也是人生!
然而真遇着大考,方步亭必然考不過何其滄。
四月份的五點,天已經有亮的意思。方步亭起床整裝,坐在書房裏閱讀文件。方步亭一起,其他人勢必不能再睡,傭人們紛紛起床燒熱水。方孟韋起床到書房問安,方步亭心情好的時候偶爾跟他聊兩句,多數只是點點頭。等燒好熱水父子倆洗漱完畢坐下來用早餐,天總算亮了,謝培東拖着嘟嘟囔囔不情不願的謝木蘭下樓。
方孟韋垂着眼睛嚴肅地吃東西,方步亭突然笑道:“我這兩天,一直在想你何伯伯。”
方孟韋睜着圓眼睛看方步亭。方步亭嘆道:“到底還是他聰明。”
在美國時兩家住得近,一直有來往。何其滄的女兒何孝钰年齡比方孟敖小,又比方孟韋大,不尴不尬。何夫人曾經戲言說要訂娃娃親,方夫人笑而不語。方孟敖嫌何孝钰驕裏嬌氣動不動就哭,方孟韋懵懵懂懂鬧不明白女孩子是個什麽物種。當初方何兩人都獲得哈佛大學經濟博士學位,南京立即邀請他們回國為黨國效力。何其滄一口回絕,言明自己不懂政治,只怕被政治耍。方步亭倒是一腔熱血,當即就答應。
然而……何其滄終究是對的。做學問的書生,永遠只有被政治耍的份兒。
謝木蘭完全不知道何家,瞄了一眼大爸,又瞄了一眼小哥。她自己親爹永遠那個表情,瞄不瞄都一樣。
“何伯伯一家還在美國呢。”
“來北平之前,給我拍了封電報諷刺我,搞得重慶那邊的人以為我裏通美國,專門找人來詢問。”
這事兒方孟韋知道,他作為三青團骨幹也被“詢問”了。實際上是調查,要客氣點。重慶很緊張,美國政府頻繁地在武漢和重慶會晤中共聯絡組成員,重慶很不快。重慶一直強調外國人完全不能進入一切“根據地”或者“赤化區”,可惜羅斯福似乎對重慶這個“陪都”的信心逐漸喪失。
“史迪威将軍……還是堅持聯合共産黨。”方孟韋很謹慎地措辭:“總裁對這件事非常憤怒,認為這是史迪威将軍妄圖幹涉國策,所以……重慶對美國有些敏感。”
方步亭看了方孟韋一眼:“你這解釋,非常官方。”
方孟韋受到震動一般,低下頭。方步亭卻自嘲一笑:“這樣也好,咱家總算能出個懂‘行情’的,也不必總是讀書讀得一派天真不知死活。”
方孟韋機械地咀嚼,謝木蘭被氣氛壓抑得不知所措。謝培東啷當着臉咳嗽一聲,謝木蘭靈光一閃:“大爸,小哥,晏平給我寫信了,說重慶一切都好,最近政府宣傳複立重慶,到處在修修補補,不必天天擔驚受怕‘跑警報’。晏平問我以後打算考哪個大學,我說先考上高中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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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木蘭清清脆脆的嗓音如黃莺出谷,氣氛總算不那麽熬心。方家在重慶的房子和著名的晏教授毗鄰,兩家孩子年齡層相仿。晏教授搞“新農村教育”,發起全國識字運動,他本人卻看不大起中文,從來不說中文,認為中文到處是欠缺,語法粗陋筆畫繁複細枝末節惹人厭,家裏家外一概英文。晏教授不準孩子們說中文,也不準孩子和不會講英文的家庭來往。晏夫人倒是很和善,是個中英混血兒,很地道的白人長相,卻熱衷說中文,寫漢字也漂亮。謝木蘭英文不好,在晏教授的禁止名單上,可惜沒有用。晏教授的小女兒晏平和謝木蘭玩得最好,兩人經常偷偷翻籬笆牆到對方家裏吃點心。
有一天謝木蘭發現奇跡一般跑到方孟韋房裏:“小哥,你知道晏教授為什麽死不肯說中文嗎?”
方孟韋搖頭,謝木蘭大笑:“晏教授四川話太逗了!他怕是覺得別人看不起他的口音,才天天說英語。原來這樣的學者,竟然也自卑!”
方孟韋沒跟着笑,如今中國上下,從國府到匹夫,不自卑的,大概沒有。
一頓早飯吃下來,謝木蘭悄悄跟謝培東道:“爸爸,中午我不回來吃飯了,不要等我。”
謝培東生氣:“姑娘家家,去哪裏野?”
謝木蘭苦着臉:“爸爸,我去同學家吃。大爸小哥天天這樣,我遲早消化不良,不,已經消化不良!”
榮石在承德收到重慶的電報。他跟華北方面軍的鈴木旅團長喝了一頓酒,日本人說得比較含糊,既沒說同意他跟重慶做生意,也沒說不同意,讓他自己揣摩,恐怕打着用完就殺的主意。畢竟敵對,真要跟重慶政府一樣承認和敵人做生意合法也不容易。
兩人喝到最後,鈴木旅團長徹底被榮石灌高了,手舞足蹈跳章魚舞。榮石瘋瘋癫癫跟着叫好,鈴木旅團長扭得更起勁。
我艹真他媽像章魚。
榮石挺開心。
鈴木旅團長被吉普車接回去,榮石上了自己的轎車。司機發動轎車,索傑坐在前面很擔心:“東家,你要吐麽?”
榮石摘了禮帽扇涼,噴着酒氣笑了:“今天要說正事,沒灌這鬼子二鍋頭。日本酒……哈。”
索傑擔心榮石真喝多了管不住嘴亂說,只好吩咐司機趕緊往家開。榮石靠着車窗眯着眼,使勁往外看,驚訝道:“咦,今天是滿月?”
索傑一愣:“是的。”
榮石搖下車窗玻璃,趴在窗沿上往外看。月亮……月亮。榮石看得呆了,覺得美。月光清清朗朗地照着,無一絲纖塵。月光好,真好,冷得像冰,柔得似紗。榮石直眉瞪眼地盯着看,盯得眼睛泛酸,眼淚幾乎要下來——
黑得壓抑的天上有那麽一輪皎皎的明月,叫人頓時有了點活下去的信心。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司機突然急剎車,榮石撞到前座上。索傑也差點一腦袋撞上擋風玻璃,他回頭看榮石:“東家有事嗎?”
榮石捂着眼睛,聲音有點抖,硬擠着憤怒:“他媽你說呢!”
司機快吓死了:“剛才有個日本人摟着姐兒突然沖出來,撞上就完了……”
榮石狠狠一砸前座靠椅,把司機砸得幾乎一蹦:“行了快開!”
北平的四月,終于還是暖和了,有了那麽點複蘇的意思。方孟韋坐在柿子樹上沉思。最近沒有收到信件,蔡媽都不習慣了,早上問門房:“孟韋沒信呀?”王媽道:“一不收信,心裏空落落的。”蔡媽道:“對呀,天天收,我看着承德來的挂號信,都親切了。”
方孟韋什麽表示都沒有。
他正出神,忽然感覺到視線。他向下望去,天天寫信聒噪他的男人,正站在樹下面。榮石神出鬼沒,方孟韋懶得驚奇,默默地向下看着。燦爛的陽光照下來,柿子樹初俱的葉子在風中微微作響,影子從方孟韋的身上,扶着樹的修長手指上,淌進榮石的心上。
榮石看着方孟韋笑。一伸手,抓住了方孟韋的腳踝。
方孟韋一激靈,吓得忘了掙脫。
小崽子的小秘密:完全不會應付任何親昵的舉動,仿佛沒有任何經驗,尤其是皮膚相近的親昵——比如現在他抓着他的腳踝,掌心就貼着一小塊皮膚——就會吓得一動不動。
跟只小傻狍子似的。
榮石閉上眼,對着方孟韋的方向輕聲道:“我怕你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