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個夢
榮石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又回到吉林的老林子裏,冰天雪地天寒地凍,甚至起了大煙兒炮,四周昏天黑地,一片迷茫。
榮石看不清前面的路,回頭也找不到來時的路。他站在狂風呼嘯裏,心裏很寧靜。因為早有準備,倒不害怕。等死就可以了。
他站在雪地裏愣神,老林子在狂風裏呻吟,枝杈都在哀叫。
冷啊。
東北的冷,是天地扼殺萬物生靈的絕對威嚴。
有動靜。
榮石在戾風的咆哮中聽見了細小的聲音,他轉頭到處找,天上渾濁一團的烏雲突然被風吹開了,一瞬間仿佛天睜開了眼睛,皎皎的明月冷冷地注視着——
一只小鹿。
榮石愣了。
他看見精靈一樣的小鹿,披着月色輕盈跳躍,踏雪而來。
榮石少年時,遇到過一只小鹿。
他忘了該怎麽反應,小鹿似乎很開心,在風雪裏嬉戲奔跑。它離榮石越來越近,純美的月光全都在它圓圓黑黑的大眼睛裏。
它玩了一陣,才看到榮石,撒歡兒地沖他跑來,繞着他跳,呦呦地叫。榮石伸手去摸它,手卻突然僵在了半空。
他看見自己一手的血。
他慌忙伸出另一只手,他看見自己雙手上的血甚至還是熱的,滴答着,滴在皚皚的雪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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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驚恐地往後一退,小鹿很不解,歪着頭看他。榮石蹲下來瘋狂地用雪搓手,越搓手上的血越多。冒着熱氣的,腥鹹的,肮髒的……血。
小鹿湊過來,想跟他親昵。榮石吓得躲。
你別過來,髒,太髒了。
榮石搓不幹淨手上的血。
遠處爆出槍聲,對了,這是槍聲,殺人的聲音,榮石打槍最準,一槍一個,不會浪費子彈。榮石趴在雪地裏,全身被刺骨的寒涼千刀萬剮。
槍聲,越來越密集的槍聲。
榮石沖小鹿怒吼:你還不快跑!
榮石被自己喊醒了。
還在夜裏,沒有雪,也沒有血。不在東北,沒有絞殺一切的狂風。
榮石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夜裏沒有月光,無邊無際的黑色塞住房間,塞住榮石的眼和心。
他咳嗽起來。
第二天早上,吃早飯的時候索傑欲言又止,幾次都在措辭。榮石很疲憊,看他墨跡半天不耐煩:“有屁你就放,放屁還得醞釀?”
索傑長長一嘆:“東家,日本人催了。東光劑。”
為了謹慎起見,榮石要求索傑在沒人的時候也不能叫鬼子,一律喊日本人。因為人的慣性是很可怕的,如果禿嚕嘴了對着真鬼子叫“鬼子”那就不太妙了。索傑說“日本人”三個字的時候,總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咬死誰。
“……東光劑。”
“是的。滿洲禁煙總局的川田拍了三通電報了,問你在北平事情進展如何。我實在攔不住……”
榮石笑了:“你?張小六子的軍隊都攔不住日本人,你攔得住?個敗家玩意兒,真他媽謝謝他啊!”
“東家,怎麽辦啊?”
榮石扔了手裏的吐司:“下次別給我弄這個!不就是個列巴片兒,我在吉林的時候就不愛吃,跑北平來吃這個?”
索傑低頭不語。
榮石的下眼睑在跳。這是他盛怒至極的表現,連索傑都害怕。
“川田說什麽了,都給我說一遍,一個字不許落!”
“說……說不明白你有什麽好猶豫的,你的皇帝皇後都抽鴉片打嗎啡……”
“皇帝他大爺!”榮石掀了桌子,碗碟稀裏嘩啦摔得粉碎,桌子砸在地上驚天動地。侍立在門口的幾個女傭吓得哆嗦,有個開始抽泣。索傑揮手讓她們趕緊走,榮石一般不遷怒別人也不欺負女人,但吓人到底不好。
榮石頹然地坐下。
日本人在僞滿傾銷各式毒品,毒品再從僞滿蔓延到中國各地。日本需要龐大的軍費支持太平洋戰場和東亞戰場,販毒是最快捷的手段。榮石有一次灌醉了川田,套了句實話,讓榮石恨不得将川田碎屍萬段——
“索傑,你知不知道宏濟善堂最近五年販毒賺了多少錢。”
“……東家,你……”
榮石坐在椅子裏,像一座倒塌崩潰的山,全無生氣:“一千萬兩白銀。”
索傑吓得不敢說話。
日本人一面販賣鴉片嗎啡給中國人,一面開“禁煙局”給大煙鬼們“戒斷”,用的就是東光劑。
東光劑不過是另一種可以上瘾的毒品罷了。
“天津,徐州,上海,漢口,廣州。”榮石捂住臉:“日本人走私鴉片的據點,都不是秘密了。有人管嗎?湯恩伯的軍隊吸毒吸得槍都拿不起來,駐紮河南的‘軍人’們給他一口吸的他能給日本人磕頭。這幫婊 子養的,想跟重慶勾搭上。”
索傑震驚道:“就是那個啥方教授?”
榮石沒動。
“真看不出來方教授竟然是這種人!”
“不确定。”榮石搓了搓臉,頹喪道:“我試了他好幾回,試不出來他知道不知道。要麽他真不清楚這事,要麽他太會裝傻充愣。”
索傑憂心忡忡:“可是東家,你為了東光劑的事兒頂了日本人很多次,這次再頂回去日本人可能要換會長了。畢竟他們要一個聽話的。萬一真換上個二鬼子,咱們的工作怎麽展開?”
榮石沒吭聲。
過了許久,榮石疲憊道:“我再去方家一趟。總能想到解決辦法。”
方孟韋一早聽到了鳥鳴。
他聽不出來是什麽鳥,就覺得挺好聽,婉轉悠揚,嘀哩嘀哩,幾只小東西落在他的窗前,比賽似的誰也不服誰。方孟韋坐在晨光裏讀書寫字,小鳥們飛走又來,絨團團圓滾滾,小眼睛諧谑俏皮地抖機靈。
他心情好起來。
正看着書,院子外面有引擎聲。門房大聲地打招呼,熱情得仿佛做賊心虛通知方孟韋似的:“喲!榮先生!您!又來啦!”
方孟韋忍不住,笑了一下。
榮石拜會方教授,和方教授在客廳喝茶,然後倆人又進了方步亭書房。不一會兒把謝培東叫了進去,簡直是臨時開會。謝木蘭在屋裏磨磨蹭蹭穿衣打扮,她換了一件新裙子,白底草綠花兒,是春天萬物複蘇的清新顏色。
她得去上學,這所中學有個好處,可以不用穿校服。方孟韋看着謝木蘭跑出院子,和幾個等她的少女彙合,打打鬧鬧離開,心想難道不冷?也許女人和男人對溫度的感知是不一樣的。春夏時期街上的男女着裝分在兩個季節裏。男的慢吞吞留在初春,女的歡快活潑地進了仲夏。
榮石和方步亭謝培東一直聊到中午。方步亭留榮石吃午飯,榮石笑道:“我找到一家東北菜的館子,方教授謝助理吃過東北菜沒有?我請大家吃東北菜。”
謝培東面無表情地看着榮石。榮石場面上的人,竟然有點怕他。他的眼光有點像刀子,看誰都像在看猴戲。榮石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能把“面無表情”表現成為一種表情的,謝培東吊着兩只大眼袋,站在方步亭後面,非常安靜地看着榮石的時候,榮石心裏發涼。
“叫孟韋去吧。我們老的就不跟着摻和了。”謝培東冒了一句。
方步亭不甚在意小節,也不見得願意跟榮石吃飯:“孟韋性子悶,跟榮先生出去轉轉也好。”
榮石告辭出去,方步亭戴上眼鏡看報紙。謝培東倒咖啡:“榮先生和孟韋走得近。”
“嗯。”
“榮石這個人……”
“你是對的,孟韋不能總悶在家裏。這個榮石不簡單,用他歷練歷練孟韋……也好。”
方孟韋被叫下樓,榮石穿着大衣握着手套看着他笑:“怎麽不穿白的了?今天不吃烤肉。”
方孟韋拒絕回答。
榮石領着他往車上走,還是那輛敞篷車,刷洗過了,沒有淋過雨的泥點子。方孟韋蹙眉:“去北平廣播電臺?”
榮石一頓:“……明天去。今天我帶你去吃東北菜。好不好?”
方孟韋跟着他上了車。
一路上無話,榮石只是開車。方孟韋特別喜歡支着胳膊松松地撐着下巴,他歪着頭看車外。榮石看着前方沒話找話:“東北菜你吃不吃的,東北的酒你得喝一點。”
方孟韋輕聲回答:“我不會喝酒。”
榮石咧嘴笑:“沒事,反正我開車不能喝,咱倆不能盡興,你嘗一嘗就行了。”
東北菜不講究色,香和味是不吝的。原料都尋常,量足,大盤子大碗擺了一桌子。
在這時候還能豐盛地擺一桌子,方孟韋都驚訝了:“這館子老板是什麽人?他哪兒來的這些東西可做?”
這館子是榮石開的。
所有材料都是火車從承德運來的。
榮石開這個館子主要是為了自己,在北平養幾個東北菜師傅,免得來北平各種吃不習慣。榮石尋思着如何矜持地透露自己就是老板,方孟韋睜着圓眼睛看流水單:“玻璃葉餅是什麽?”
榮石鼓足的勇氣洩了:“……來個玻璃葉餅。”
坐在方孟韋對面,一頓飯榮石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麽。方孟韋嘗了一口正宗東北燒刀子,表面挺淡定,只是臉頰蹭地紅了。雲霞從面頰蔓延到修長的脖子,眼睛都亮晶晶的。方孟韋笑了一聲,拿着杯子還想喝一口,榮石懵了:一口就醉?還有他笑得挺好看的……
“別別別別別喝了……”
方孟韋放下酒杯,定定地看着榮石,突然樂得前仰後合:“結結結結結巴!”
榮石捏着筷子不知所措。
方孟韋真醉了。榮石恨不得抽自己,沒屁事讓他喝什麽酒!還有這世上竟然有一口醉的人!方孟韋耍賴,非要把一杯酒都喝了。榮石攔了半天,滿頭汗。方孟韋靠着榮石的胳膊,抽了抽鼻子:“困。”
榮石謝天謝地:“你你你你你你睡吧……”
方孟韋迷迷瞪瞪笑了一聲。
回去的時候榮石把車軟頂拉上,怕方孟韋被風吹了。方孟韋酒勁上來得快下去得也快,盹了一路到家竟然有幾分清醒了。他不用榮石攙着,自己下車。門房大驚小怪跑出來,扶着方孟韋:“孟韋?怎麽喝成這樣?”
榮石看門房扶着孟韋往院子裏走,自己也開了車門想下車,方孟韋突然站住,回頭看榮石。榮石保持着一條腿拄地的姿勢看方孟韋。方孟韋頭歪了一下,慢慢地慢慢地壞笑起來。榮石覺得莫名其妙,毫無防備地看見方孟韋輕輕地……眨動了一下右眼。
謝木蘭今天放學早,她一到家,滿院子都是她清脆的嗓音:“喲電唱機先生好,電唱機先生你咋啦?卡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