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名間諜
禮拜天,李熏然抱着亮亮窩在沙發上用平板看紀錄片。亮亮看得很認真,李熏然找了個舒服姿勢削了倆蘋果,一人一個抱着啃。淩遠進家門的時候一大一小同時瞪着圓眼睛看他,整齊地鼓着腮幫子嚼蘋果。
……這感覺挺幸福啊。
淩遠站在玄關換衣服換鞋子,平板裏冷靜沉着的男聲沒有什麽私人感情地講述一段烽火歲月。哪個地方,年月日,死了多少多少人,全是數字。亮亮看得很肅穆,嚴肅地啃着蘋果。
李熏然摟着亮亮,歪着身子看淩遠,小聲道:“怎麽樣啊?”
淩遠大禮拜天淩晨被一通電話叫走,大家都挺習慣了。淩遠洗了手,坐在沙發上嘆氣:“沒搶救過來。”
李熏然立即很緊張:“然後?”
“然後?哦家屬沒鬧。”
平板裏還在說死人的事。淩遠道:“又看這個?”
李熏然壓壓嘴角:“亮亮愛看。”
淩遠搓搓臉,眼睛有點發紅,眼神發直。他是真有點累了。李熏然架着亮亮腋下把他挪到一邊,爬下沙發:“累吧?要不去睡一會兒?”
淩遠笑笑:“現在睡傷精神。中午在哪兒吃?”
李熏然道:“吃火鍋怎麽樣?別在家裏弄了,洗碗就夠讨厭的了。”
淩遠見亮亮看得挺認真:“亮亮?你覺得呢?”
平板裏悠揚的男聲咬字清晰地介紹僞滿洲國日本宏濟善堂每年在中國境內傾銷鴉片嗎啡,和禁煙局利用“戒毒”說法使用的另一種毒品東光劑。服用東光劑之後不久便會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全身器官不可逆轉衰竭。因為日本人了解中國煙鬼的口味,“滿洲煙”行銷全國。蔣介石曾經屢下決心要求禁煙禁毒,結果是不但根本無法禁止,連軍隊都開始走私毒品。軍隊上層靠毒品發財,軍隊下層成建制地倒戈投降,只要日本人肯施舍一點毒品。
中華危矣。
李熏然的背突然僵了一下。淩遠端着大茶杯啜茶,看了他一眼:“熏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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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危矣。
這四個字,在日記裏出現過。
李熏然平時在辦公室裏坐着的時間實在太少,幾乎沒有時間認真研究,只能抽空偶爾翻一翻。漂亮的鋼筆字賞心悅目,他看着心情愉快。那張照片,他一開始是不敢看的,越看越害怕。他和照片裏的人對視,便覺得照片裏的人站在那邊的時空裏,向他看來。
“熏然?”
“啊?”
“怎麽了。”
李熏然耙耙頭發:“哦,沒事,挺好的。”
淩遠嘆氣:“是不是日記的事兒?”
“啊……瞞不過你。”
淩遠看了一眼亮亮,小家夥還在認真看紀錄片。他伸手捏捏李熏然的臉:“最近你總是突然就愣神,思緒稀裏糊塗就飛了。你以為我猜不到?”
李熏然咧嘴:“對不起,我知道你不喜歡這種事。”
淩遠無奈地看着李熏然,看着看着笑了:“不是不喜歡。只是那張照片從出現開始,你就有點恍惚。都過去的舊事了,何必那麽上心。”
“你難道不好奇……他是誰嗎?”
“你不是也一直沒有真正地去查。”
“嘿嘿,我怕查出來他萬一是個漢奸賣國賊怎麽辦,頂着這麽帥的臉卻不是好人,多可惜!”
淩遠樂:“帥臉就不能是壞人?你看我怎麽樣,長得像好人壞人?”
李熏然認真端詳半天:“嘶……老奸巨猾。”
淩遠彈他腦門:“胡說!這一看就是抗日的仁人志士!”
李熏然不幸被彈中:“嗳唷!你真使勁!……我看你更像個卧底什麽的。抗戰劇裏經常演的那種男二號,亦正亦邪兩頭吃得開,身處黑暗心向光明,這種老掉牙但絕對受歡迎的人設。”
“……哦,那你是什麽人設?”
“廢話,我當然是代表光明與希望的男一號!”
淩遠屈起食指呵了一口氣:“我彈你個男一號!”
李熏然抱着腦袋自衛,兩個人鬧成一團,打鬧半天才想起來亮亮在家呢,李熏然把腦袋從淩遠懷裏拔出來,尴尬地看亮亮。亮亮的注意力被他們從平板上吸引過來,呆呆地看着,冒了一句:“打情罵俏。”
李熏然一路從臉紅到脖子:“亮亮亂說什麽。”
亮亮繃着嘴看淩遠,非常嚴肅地點點頭,繼續看平板去了。李熏然莫名其妙:“他啥意思?”
淩遠咳嗽一聲:“大概是……鼓勵我繼續?”
李熏然忽然又興奮:“你說咱倆要同在一部抗戰劇裏,會是什麽關系?處得如何?”
淩遠撓下巴:“那得看劇情角色。”
“就我剛說的人設。”
“你是八路軍武工隊長我是卧底淩漢三?”
“說認真的!”
“好吧好吧。你大概會一開始很讨厭我,可是後來就不讨厭了。”
“為什麽啊?”
“因為你聰明啊,你當然永遠能看出來,哥不是壞人。哥是有魅力的亦正亦邪的身處黑暗心向光明的人設老掉牙的男二號呀。”
榮石開車進了北平廣播電臺。要不是榮石,恐怕真的進不來。站崗的日軍小隊終于查了榮石證件,還要查方孟韋的。榮石低聲說了幾句日語。方孟韋雖然聽不懂,可覺得榮石的日語碴子味也挺重的。
北平廣播站是個二層小樓,不高,看上去挺憋屈,躺地上似的。方孟韋跟在榮石身後,默不作聲地走了進去。剛進去就聽見一個尖利的女聲,操着一口味道詭異但很流利的中文在罵人。這女人個子不高,其實也不胖,就是臉上脂肪多,把皮膚繃得很飽滿,讓五官略局促。其實一般醜,沒有能面具那麽誇張。
這個是千秋。方孟韋心想。
被她辱罵的是一個瘦高的清秀男人,戴着眼鏡,看着地面拉着臉。千秋罵得大聲,只顧自己解氣,罵起來滔滔不絕,方孟韋走了兩步就聽了個前因後果。原來那首詭異的殺蒼蠅的兒歌就是這個年輕男人寫的。廣播電臺有個節目叫“兒童時間”,專門宣揚大日本帝國的美好,讓小孩子們為将來建設大日本帝國而努力奮鬥。負責這個節目播音的姓王,寫稿子的姓孫,倆中國人。孫先生擅長寫故事,專門寫中國古代忠孝仁義的故事,王先生在節目裏念出來。東拉西扯一番,就把時間占了大半,宣揚日本精神的時間就大大縮短。
千秋在北平呆的時間足夠長,學老北平人拖長音罵街學得像,張嘴丫挺閉嘴操行,嗷嗷地罵孫先生“丫挺的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想什麽,明告兒你,你們再敢壓着不宣講大日本帝國,就麻溜給我滾蛋!反正中國人最不缺舔鞋底的京巴兒,你倆滾了我還找不來認字兒能念稿子的?”
榮石爽朗一笑:“喲生這麽大氣。”
千秋一看是榮石,吓一跳。榮石很有氣度地沖她走過來,令她手足無措。榮石有一種強大的氣壓,總是壓得女人面紅耳赤。
“榮先生。”千秋強笑:“您來了?”
榮石一手握着手套,一手拈着雪茄:“來看看,許久不來,這一來就看見你在生氣。不過你生氣也有意思,威風凜凜的。”
千秋有點赧:“榮先生……你在取笑我。”
榮石用牙咬着雪茄:“取笑?沒有沒有。我們千秋小姐是北平廣播電臺的鐵玫瑰,玫瑰都帶刺兒,越香越紮手呢。”
方孟韋震驚地看着榮石和千秋調情,孫先生瘦長的像一根筷子插在一邊,松了口氣一般。榮石插科打诨把孫先生趕跑了,千秋被白神叫走。榮石又痞又壞的笑容幹在臉上,收不回去,只好伸手揉一揉。
他沒有看方孟韋,方孟韋也不插嘴。榮石每個部門去逛一逛,他和誰都能聊得上。方孟韋見到了颍川信德,比日本人還标準的“第二日本人”。還有幾個拎着包縮着脖子急匆匆小跑過走廊的“學者”,研究日本“進入”中國的合理性,在廣播裏講。北平廣播電臺的日本人對榮石很客氣,尤其是颍川信德。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講日語,就是要避着方孟韋。
颍川信德的靠山是白鳥。方孟韋當然知道。白鳥不光是敵占區特務負責人,還實際控制着敵占區所有煤礦。中統裏有白鳥的資料,但不太全。颍川信德也不全。方孟韋無法确定電臺裏是否有中統的人,但起碼目前,他是。
關于北平廣播電臺,中統有很大的缺失。
現在,要靠方孟韋的腦子。
方孟韋跟在榮石後面一直不說話,是因為他正在計數自己的步伐。方孟韋經過訓練,一步距離可以控制為六十五厘米或者七十厘米。
他要盡量記住每一個細節,每一個人。
榮石來到休息室,正看見剿共委員會主任榮臻坐在休息室裏抽煙。榮石很熱情:“榮主任!”
榮臻往上一掀眼皮看是榮石,不緊不慢:“喲榮先生。”
榮石不在意:“您這是等着去宣講?”
榮臻哼了一聲,權作回答。
榮臻雖然是剿共委員會主任,但日占區的共基本都是間諜,真要抓起來拷問也是情報局的事兒,他就是個吃閑飯的,因此淪為二等角色。電臺的休息室也是有講究的。特等角色不用過來,送錄音帶即可。一等角色過來宣講,前呼後擁熱鬧非凡,跟名角兒似的。二等角色就慘,自己一個人來自己一個人走,雖然走之前電臺送個日産瓷瓶子做謝禮。
這破瓶子榮臻家裏一堆了都。
榮石和榮臻打哈哈,方孟韋站在門口沒進去。他看着走廊,觀察巡邏崗哨。忽然走廊那頭來了個年輕人,雙手抱着一摞稿子,很緊張似的,眼睛四處瞟。方孟韋靜靜地觀察他,他越來越緊張,日軍巡邏崗哨路過他,他能哆嗦一下。
不對。
方孟韋蹙眉,這個人……
年輕人縮着肩,手上的稿子有規律地顫抖起來——
他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