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場電影
走廊不長。方孟韋看着那個年輕人朝他的方向走過來,手上一摞紙顫動着,眼神發木。看得出來他努力鎮靜地走路,但姿勢還是不自然。
方孟韋平靜地看着那人。
這個年輕人……
普通人?
中統?
地下黨?
年輕人的腳步聲單調地在走廊裏敲擊。他一步一步……
“站住。”
年輕人全身一抖,方孟韋攥住拳頭。年輕人身後出現一個軍官,帽檐下一對蛇一樣的眼睛:“你哪個科室的?”
年輕人睜大眼睛,絕望地看着方孟韋。方孟韋面無表情,若無其事。
“我,我是放送部的……”
“放送部的跑文書科來幹什麽?”
“木村部長突然想起來要查個老資料,讓我過來跑跑腿。”
文書科。方孟韋默默地打量。L型的走廊,盡頭拐角就是文書科,大約就是管重要資料的地方。
“什麽資料?給我看看。”
年輕人讪笑:“都是日文,我們部長覺得我看不懂日文才讓我來跑腿的,您看……不合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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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軍官伸手去拿年輕人手裏厚厚一撂紙,方孟韋微微眯眼,那一摞紙裏還夾着幾個文件袋。
年輕人身體本能出現抗拒,往側邊躲——完了。
方孟韋轉到別的方向,生疏的間諜,結局只有一個。
軍官的眼睛裏幾乎出現兩栖類的豎瞳,惡狠狠地盯着年輕人:“拿來,給我看。”
年輕人額角滾下汗來,被吓得靠在牆上,六神無主,仿佛被蛇逼視的青蛙,只會戰栗。
“幹什麽呢。”榮石懶洋洋的聲音在方孟韋後面像一陣厚重的風拂出來:“榮主任準備稿子呢,你倆玩意兒鬧什麽?”
軍官轉頭看見榮石,微微愣了一下。
榮石越過方孟韋,悠然走了兩步:“在裏面就聽見你們的動靜……是你?”
就在一瞬間氣氛颠倒,方孟韋驚奇地發現輪到軍官不知所措,然而榮石的表情卻近乎和藹,笑意在臉上沒有退,風趣又風度。
軍官吞咽一下,突然想起來,立正敬禮,對榮石道:“教官!”
榮石慢條斯理剪一支雪茄,動作優雅地給自己點上:“報現役番號。”
“是!許君立,北平警備司行動隊隊長,請教官訓話!”
榮石咬着雪茄,整了整許君立的軍裝領子:“放下吧,我早不是你教官了。如今你也為大日本帝國效勞了?那挺好。這身軍裝挺襯人啊看你這小樣人五人六的。”
許君立立正,平視前方,眼神閃爍。當年榮教官最難對付的就是根本聽不出來他說的到底是正話反話,最聰明的做法是別去接他的話。
……教官?
方孟韋看榮石一眼。
榮石劈手奪了縮在牆角年輕人手上的一摞文件,大致翻了翻,哂笑:“都是日文的,你特麽看得懂麽?嚷嚷這麽半天,‘北平婦女束胸與纏足’‘北平寄生蟲防疫’,這哪個是機密?”
許君立眼珠晃動。
榮臻終于忍受不了,喝了一句:“吵什麽呢?”
榮石把一摞文件往許君立手上一塞:“你給放送部的木村部長送去吧。”
許君立無法,一磕後腳跟:“是!”
年輕人愣了。他看着那摞紙,又看許君立,最後看榮石,又絕望又恐慌又疑惑,榮石嘲他:“關鍵時刻不能慫,知道不?”
方孟韋跟在榮石身後,看他在北平廣播電臺如魚得水,左右逢源,和鬼子二鬼子稱兄道弟。
他什麽都沒說。
逛了一圈兒,榮石和方孟韋離開。上了榮石的敞篷車,開出廣播電臺,方孟韋問道:“教官?”
榮石笑:“不像嗎。”
“北伐?”
“是啊,北伐。當年我是射擊教官……這幫孫子哪個都比我大,結果哪個都怕我。那時候……”榮石愣了愣,笑意下去:“說這個幹什麽,當年勇。”
方孟韋很平靜:“很厲害。”
榮石開着車:“什麽厲害,命好沒死在戰場上而已。”
“不是,我是說,你袖子裏的很厲害。”
榮石語塞。
“你大衣袖子裏……是什麽?”方孟韋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捏了捏榮石的前臂:“你這呢子大衣袖子這麽窄,難為你動作那麽快……而且是左手。”
榮石右臂袖子下面,有紙張的聲音。
他震驚地僵着臉,這種吓傻的表情讓方孟韋略微愉快,總算不是榮石老神在在盡在掌握了。可他沒有愉快多久,榮石爆發出一陣大笑:“不能小看你啊。”
“那個姓許的不敢看你,年輕人吓傻了。”方孟韋陳述事實。
榮石專心開車,方孟韋看街景。兩人沒有深入交流,方孟韋怕問出個他解決不了的結果。
榮石一直往前開,方孟韋終于熬不住,問:“你打算開到哪兒去?”
“剛才有個日本人告訴我,東交民巷的美國使館放電影,說是美國卡通片,适合小孩子看的。”
方孟韋抿着唇,圓眼睛看榮石,露出一絲絲憤怒。榮石餘光撇見,呵呵樂起來。
東交民巷在北平,也不在北平。外交上的說法,這一塊土地不歸中國管。北平淪陷,使館依然在,日本人也不能拿美國人怎麽樣,“外交”還得繼續。使館經常放電影,以慰僑民思鄉之苦。榮石竟然能搞到美國使館的電影票。
方孟韋沒說話。
“你想美國吧。”
方孟韋生硬:“不想。”
榮石一啧:“你這麽說就沒意思了。好歹是你長大的地兒,想也是正常的,親也是正常的,你這不屬于數典忘祖。”
方孟韋漂亮的圓眼睛瞪得更大,怒視榮石,清冽冽的目光冷得仿佛冰錐子:“我不想讨論這個。”
“這個人吧,不親自己長大的地方,就太可怕了。英語是你的鄉音,我帶你去看看。說起來我一句英語聽不懂啊,愁人。”
方孟韋用手支着下巴,看車外街景,拒絕再和榮石搭一句話。
美國使館專門騰了一間會議室做為觀影室,黑咕隆咚的。榮石一進去,裏面坐的全是“洋人”,拖家帶口的,還有嬰兒哭。方孟韋在票上找不到座位號,低聲打聽,才知道是随便坐的。兩個人彎着腰,摸黑找了旁邊沒有孩子的座位坐下。哪國小孩子都是惡魔,失控的炸彈一樣滿地跑,到處搗亂,然後被家長揪住,呵斥保持安靜。
等到電影在銀幕上正式放,倒安靜了。榮石第一次看卡通片,心裏驚嘆,這可比拉洋片高級多了,還是美國佬會搞。卡通片開頭就是一只……歡蹦亂跳的小鹿,眼睛又大又圓,看人的時候略腼腆,還帶着笑意。
榮石輕輕笑了。
雄壯的公鹿領着小小鹿在森林裏,榮石猜它們是父子。後來小鹿漸漸長大,長高,頭上長出角,成為一頭出色的年輕英俊的公鹿,靈巧地在山澗溪水跳躍,奔跑,聰明地與獵人鬥争。
眼神始終清澈溫柔,有皎皎的光。
榮石坐在電影院裏鴨子聽打雷似的聽英語,看着畫面連猜帶蒙。方孟韋看得很認真,卡通片放完了還坐着沉默。
榮石笑:“走吧?你還想看一場?”
方孟韋站起來,對榮石笑笑:“謝謝你。”
榮石受寵若驚:“哎喲不容易,再笑一個?”
方孟韋嘆氣:“我是真的謝謝你。”
榮石摸摸嘴角:“開心了?”
方孟韋點點頭。
“借我個東西使使。”
“嗯?”
榮石右手在方孟韋耳邊打了個指響,方孟韋莫名其妙看他,卻發現他左手上拿着一塊手絹。
“借手絹用用。”
榮石把方孟韋的手絹摁在嘴上,吻那塊手絹似的:“剛才不小心睡着了。”
方孟韋沒見過這種無賴,氣笑了。他的手絹是蔡媽裁的舊方格布,比一般手絹大一點,洗得很幹淨,也沒有像時下興的噴什麽香水。他不至于吝啬一塊手絹,雙手插兜走出觀影室。榮石笑眯眯把手絹塞進懷裏,跟着出去了。
“不過這卡通片講的到底是什麽?鹿和獵人?”
“這是美國迪士尼根據奧地利小說家菲利斯·沙頓的小說《Bambi, A Life in the Woods》改編的,大概就是一只小鹿的成長史吧。”
“哦哦,小鹿好。我覺得還是前期沒角的時候更可愛。當然後期長了角強悍起來也很迷人。總之小鹿很好。”
“……”
方孟韋晚上到家,沒有吃晚飯,關上書房的門繪制了比較細致的北平廣播電臺平面圖。他繪制完畢,放下筆,樓下方步亭的書房裏隐約有電唱機的聲音,宛轉悠揚的調子,似乎是錫劇。
方孟韋心裏一動,把平面圖收起來,輕輕地走出房門,下樓,站在方步亭書房門口,鼓足勇氣敲門。
等了一會兒,方步亭的聲音才傳來:“進來。”
方孟韋打開書房門,方步亭書房沒開燈,他坐在黑暗裏。方孟韋一開門,走廊的燈光宣洩進來,方步亭看見背着光,自明亮走來的兒子。
“什麽事?”
方孟韋輕輕叫了一聲:“爹。”
方步亭有點驚訝。方孟韋只會一板一眼叫他“父親”,“爹”這種稱呼對于他而言大概近似于撒嬌。方孟韋身上籠着柔和的光,他不安地攥着門把手,站得很直,小心翼翼又有點期待:“爹,你教我說無錫話,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