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一場雨

一九四四年五月初,方家返回重慶。

上火車那天榮石沒來送,方孟韋也沒在等他,坐在火車裏發呆。謝木蘭使勁看窗外,看着北平淚水漣漣。她對這座古城很親切,她感覺自己離開,整個北平在火車的後面送行。

謝培東看了方孟韋一眼。

方孟韋一直魂不守舍。

如同方家來北平,他們回重慶,需要穿過大片的日占區赤化區三不管地帶。火車像孤獨的俠客,在自己陌生的祖國裏劈波斬浪。方家來回,都是有驚無險。

謝木蘭恹恹的。北平是曾經的首都,可她要再想來,就不知道什麽時候了。她覺得小哥應該和自己是一個戰線的,但方孟韋從頭到尾都沒顧得上跟她傷感。

他在心焦另一件事。

他不能确定北平有沒有中統的人。如果有,那這雙眼睛應該會一直盯着他。很可能确實有,中統在天津有站。

那榮石……

等到了重慶,已經好幾天之後。謝木蘭神情憔悴,勞累過度開始發燒。方步亭也累,放下行李和謝培東去開會作報告,這一次和僞滿的“貿易”到底讓他談下來,就是不知道以後的歷史會怎麽記他,是不是“遺臭萬年”?

方步亭為了那對父子,也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方家返回重慶第三天,中央黨部秘書處通知方孟韋去一趟。方孟韋回來以後一直忙三青團的工作,十萬知識青年參軍運動很有號召力,尤其是北方各個頂尖大學跑到昆明之後,熱血青年提起日本鬼子來各個咬牙切齒。團部認領配額五萬,已經有差不多兩萬人報名。明年大概還要召開第二次全國團員代表大會,今年就必須開始準備。

方孟韋作為三青團書記長,以身作則,率先申請參軍入伍,報告還沒有批下來。

這時候秘書處找他……方孟韋已經把北平偵查報告遞交了中統,當然這還不算完。方孟韋沒有交代他在北平和誰過從甚密。

接到通知方孟韋坐在客廳沙發上沉思。他不是傻子,突然出現的這個知識青年參軍運動,還要編十個師,根本不是為了對付日本人,恐怕是為了日後對付共産黨。

重慶五月份的天氣比北平熱上許多,方孟韋穿着肅整的中山裝,卻只覺得冷。他用雙手架着頭,冥思苦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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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培東端着杯咖啡過來,坐在他對面,慢條斯理喝一口:“孟韋,想什麽呢。”

方孟韋看見姑爹的大眼袋,心裏就能踏實點:“沒……”

“榮先生在和孔先生做生意。”

方孟韋震驚:“哪個孔先生?”

“重慶有幾個熱衷到處做生意的孔先生。”

方孟韋不知所措。

謝培東站起來,端着咖啡老神在在走開。

中央黨部秘書處在上清花園,方孟韋坐在門口等了許久。值班的小秘書塗着大紅唇膏燙着貼頭皮的波浪紋發式,這一頓折騰下來不幸還是不好看。她沖方孟韋很有風情地笑笑,笑得方孟韋不自在。

等了許久,有人通知方孟韋黨部的人要見他。方孟韋跟着來人穿過狹窄的長走廊,走進一間不大的屋子。兩個中年男人坐在桌子後面,方孟韋就那麽站着。

黨部的人倒也客氣,問了方孟韋幾個問題,都是他在北平的。方孟韋據實回答,那兩個人中比較老的一直低頭在文件夾上寫。

年輕的那個問了方孟韋關于黨國發動知識青年從軍運動的看法,方孟韋答得非常官方,總算是通過了。

年老的突然擡頭,似笑非笑看方孟韋:“你認識榮石?”

方孟韋一愣:“認識。”

“那麽說說你對他的印象。”

“為人比較豪放,不拘小節,很會做生意,和日本人過從甚密。”方孟韋答得很機械:“我回來之前,他剛被刺殺,懷疑是北平抗日鋤奸團體幹的。”

“刺殺成功麽?”

“沒成功,但也沒抓到人。”

年老的點點頭,還是那種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方書記長還有什麽要補充的嗎?”

方孟韋猛地攥起拳頭。

他眼前出現秘書處值班小姐猩紅的嘴唇和貼頭皮的波浪頭發,油膩膩的氣息氤氲在空氣裏。還有秘書處小姐的眼睛,一霎一霎地眨着,盯着自己看,一直看……

“我懷疑,榮石通共。”方孟韋答得很平靜。

年老的那個看着方孟韋,終于笑了出來。

方孟韋的從軍報告批了下來,他負責帶領一批新參軍的“知識青年”盡快進入軍隊生活。新整編的營即刻前往昆明看守印中空運部在昆明的機場,方孟韋任營長。去昆明之前,方孟韋翻了中統對于所有“共黨嫌疑”的人員名單,并沒有找到榮石。

姑爹是對的。

和孔先生做生意的人,怎麽可能是赤匪?不能。

滿懷熱情的高級知識青年們參軍入伍,進入“新軍”,豪情萬丈地一路颠簸到了昆明機場,下車吐了一大半。

他們深夜被扔在空蕩蕩的飛機場,昆明的深夜冷得凄厲,天上又飄起綿綿細雨。人群中開始抱怨,他們以為自己可以上前線。抱怨了半天,不見有人來接他們,于是幾個男生鬧着要走,要回大學宿舍去。也有人勸的,但是他們不聽。周圍一點光亮都沒有,有個男生彎腰在行李袋中艱難地摸出一支手電筒,手指往前一推,雪白的一大片光亮瞬間照出幾個幽靈一般寂寂無聲持槍的人影。

有人驚叫,亂七八糟的手電筒光束打出來,四周一掃——全是上刺刀的槍!

剛才這些持槍的軍人,就像潛伏的狼一樣,那麽默默地看着他們……

有女生失聲痛哭。

“關上手電筒。”

終于有人肯說話,發出“人”的動靜了。有個男生大着膽子用手電筒照聲源,锃明瓦亮的光束打在一個高個子軍人身上。他因為手電筒強光不悅地微微眯眼。他穿着完全美式的軍服,獵裝翻領,領帶,武裝帶,高腰皮靴。眼睛在帽檐下看不真切,面部和脖子的皮膚仿若某種漂亮的瓷。

“關上手電筒。”

高個子軍人的嗓音低沉醇厚,像是在威脅。四周持槍的大兵們整齊跨立,端槍,瞄準,槍口黑洞洞地指着人群。

“我再說最後一遍,關上手電筒。不想被擊斃的話。”

女生的痛哭聲更大,手電筒都被手忙腳亂關閉。

“我們的主要任務,是看守昆明機場。然而你們第一天來,就差點暴露——幸虧這是個廢舊機場。不求你們起多大作用,至少你們不能添麻煩。昆明所有機場,入夜後燈光管制。包括手電筒。希望你們記住。”

第二天,所有知識青年們都知道了昨天晚上整他們的是誰:他們的營長,方孟韋。

實際年齡可能比他們還小,中學畢業,好像高中都沒上過。

方孟韋不茍言笑,有些新兵拿學歷刺激他,他也沒什麽反應。他似乎總是很緊張,一直在等什麽消息似的。新兵營在廢棄機場臨時訓練如何巡邏,如何掃跑道,如何趕鳥,重點強調的是燈光管制。訓練了一周,直接拉上昆明機場。

方孟韋始終是那種肅穆寂然的表情。女生們開始對他感興趣,無論明示暗示,他統統看不見。他給人的感覺很神秘,眼睛始終藏在帽檐底下,看不清,摸不透。

這些知識青年兵們,很快又大開眼界。

在昆明的機場,美國兵停車不光是拔鑰匙,還要拔分電器和連接線随身帶着。否則根本阻止不了中國的平民們偷汽車和燃油。美國軍隊對付得了海盜和雇傭兵,竟然鬥不了中國平民。因為昆明原先的駐守部隊中級官員大概也是“偷奸耍滑的中國人”,被揪出來竟然和當地平民串通一氣,假裝接收美國軍隊的物資,開着車掉頭就進了黑市。

駐昆明基地的奧格爾上尉還在空軍刊物上演示了中國人是怎麽偷燃油的——一件大衣,幾個空瓶子,吸管,再加上自己的嘴。美軍領導人大發雷霆,要求更換駐守部隊,這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國人能對付中國人,所以緊急調了方孟韋的“學生軍”來,可能覺得這幫學生還沒來得及成為兵痞,還算幹淨。美國兵聚在一起嘲諷中國人,中國兵無所謂,反正聽不懂。

只有方孟韋天天沉默着。

事情愈演愈烈。

機場有人在故意破壞飛機。

方孟韋天天晚上不睡覺,領着人用特制的微光手電夜間巡邏,挨架飛機查看。日本人雇傭中國人——沒錯是雇傭,去破壞美國援助的飛機。有些人往發動機排氣管裏塞襪子,這種飛機一摔一個準。

根據以往抓獲的人的供詞,中國人摧毀一架轟炸機,日本人給法幣一百萬元。摧毀一架戰鬥機,法幣五百萬元。殺掉一名飛行員,無論美國還是中國的,法幣五百萬元。把機場弄出事故,法幣五百萬元。

兩只雞蛋的價格是一百法幣。

方孟韋徹底爆發的一次還是一個雨夜,他面無血色地站在昆明刺骨的夜雨中。他抓到一個中國的機場守衛……在用刺刀割戰鬥機的左副翼。

方孟韋很絕望地問他在幹什麽。

那個看起來老實巴交的中國人低着頭,不說話。

雨水順着方孟韋蒼白的臉往下淌,越淌越多:“你知不知道你這麽幹飛行員會死?會摔得屍骨無存?”

那個守衛很平靜:“這幫美國佬,每天要吃牛肉。為了哄他們高興,政府把村裏所有的耕牛都征走殺了。一個美國佬一天的花銷,抵得上我們全村一天。他們竟然還要吃雞蛋!我們活不下去,誰給錢幫誰幹。”

方孟韋擡手就是一拳頭:“王八蛋!你知不知道飛行員裏有中國人!”

被打的守衛很漠然:“那又怎樣?”

方孟韋發狂地揍那個守衛。若不是有人拉着,他能直接打死他。方孟韋在冷雨中淋得透濕,全身顫抖,漂亮的制服上滾得全是泥。

“方營長冷靜,冷靜,他得上軍事法庭,他活不了了,你犯不着……”

方孟韋踉跄着走回自己的營房。昆明晚上沒有熱水,這在整個中國來說才是正常的。他脫了軍裝擰幹,高腰的筒靴一倒全是水。他茫然地坐在椅子上,喃喃地念,國如此,家如此。

方孟韋冷得哆嗦。他昏頭昏腦地把那件斑駁的貂皮大衣從箱子裏拖出來,鋪在床上,整個人縮了進去。貂皮大衣像一個繭,溫柔地保護着他。方孟韋蜷在裏面,黑暗中四面八方都是榮石的氣息。

他無聲地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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