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只小鹿

吉林的老林子。

榮石又回到這裏,站在呼嘯狂風中。東北的雪不叫雪,是刮刀一般的冰碴子,割着人的臉和神經。

榮石感覺不到冷。

……做夢。

榮石很恍惚。

他伸出左手摸了摸腰側,沒有傷,沒有血。

我這是要死了?

榮石昏昏沉沉地在老林子裏走。吉林的老林子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蔥翠山林,老林子是真正的原始森林,每棵能在殘酷環境裏活下來的樹都是怪物。樹木之間也存在着争奪與絞殺,兩棵樹挨太近互相吞噬長在一起,慘烈恐怖。

可榮石看着親切。

榮石有長輩是進老林子裏打獵再也沒能回來的。大家也都不驚奇,天生天養,回歸老林子,也挺好。

我也該回去了。

榮石在雪地裏深一腳淺一腳走着。他很平靜,也覺得舒适。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輕松的感覺了。

走吧。

榮石有一種極度疲憊過後的輕松。他左腰發癢,發痛,他一摸,一手的血。榮石低頭一看,自己來時的路,淋淋漓漓,白雪上一行紅血,開了一路的花兒。

還真是……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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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石不去擔心傷口,反正血也止不住。他繼續往裏走,除了風聲,這裏,很安靜。讓他愉悅。

榮石小時候還不會拿筷子就會放槍,所幸沒打着人。一條右胳膊差點報廢,重度挫傷,好幾年做不了大動作。其他人誇榮石是虎父無犬子,榮老爺子冷笑:這小子命賤。

榮石的确命賤,他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他繼承了榮老爺子的剽悍與不在乎,血液裏流淌着榮家的落拓——榮老爺子年少時能穿過戰亂與饑荒一路要飯闖關東,他其實也沒拿自己的命當回事。活下來就是賺,死了不過兩眼一閉。

可是榮石舍不得死了。

這不是個好消息。

榮石清楚自己是個什麽人。在北平被鋤奸也是他給自己預設的下場之一,而且他要真被鋤了身上的罵名永遠就得背着了。不過他想得開,死都死了。怕什麽?

他害怕了。

死也行,他能不能不作為漢奸去死?

榮石迷茫地前行。走,走回家鄉。

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烏雲散開,清淩淩的月光照耀下來……好像那人的目光。

榮石眯着眼看天,墨藍的天,只有一輪圓月,溫柔冰冷地照着。榮石其實挺會背詩的,詩是好東西,感慨萬千的時候就會發現千百年前已經有人用那麽漂亮的詞句幫你宣洩出了所有的感情——

“心怵惕而震蕩兮, 何所憂之多方? 卬明月而太息兮, 步列星而極明。”

不好。《九辯》佶屈聱牙,當年榮石為了背這個淨挨打了。因此榮石每次想起它來,都不是很愉快。

“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

也不好。曹叡這是化用他爹的詩,寫得也沒他爹好,再說……忒怨婦。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嘿嘿。江月何年初照人……榮石笑了一聲,江月什麽時候照照我?

他胡思亂想,手忽然被什麽東西叼住了。他低頭一看,一只小鹿。

非常非常小,精靈一樣,眼睛圓圓大大,濕漉漉的。小鹿用小舌頭舔他的手,忽然又叼住,向後扯他。

榮石歪着頭不明所以。

他少年時放跑過一只小鹿。

現在小鹿又回到他的身邊。

小鹿很着急,叼着榮石的手不讓他往前走,使勁往後扯他,嗓子裏嫩嫩地呦呦鳴叫。榮石不想讓小鹿難過,只好妥協:好了好了,我不往前走。

小鹿在前面蹦蹦跳跳,時不時轉頭看榮石有沒有跟上來。榮石看着小鹿在月光映雪的森林裏撒歡兒,心裏很高興,跟着它,走出了老林子。

看見森林邊緣的一刻,榮石眼前一黑。

榮石再一次睜開眼,雪白的大吊頂。

醫院。

他動了動手指,左手被攥住了,溫熱細瘦的手指蜷在他的手心。榮石捏了捏,心裏感慨,太瘦了。

方孟韋趴在他身邊,閉着眼。榮石直挺挺躺着,來回捏他的手,憑感覺把玩方孟韋漂亮的手指,捏得他無法繼續裝睡,只好睜開眼。他想抽出手,榮石一下子攥緊。

“……你昨天做完手術,就總想撓傷口。”方孟韋生硬地解釋。

“嗯,有心了。”榮石微笑。

榮石福大命大,那一槍沒打在他身上,擦着他過去的。總體來說是皮肉傷,沒傷到內髒也沒傷到盆骨。醫生都很贊嘆,幸虧沒傷到骨骼,要不然榮石下半輩子完了。但是到底被子彈咬下一大塊肉,又失血過多,還是很兇險的,手術做了很長時間。

剛出來的時候榮石無知無覺。他一貫表情多,大說大笑,方孟韋難得見他安靜的樣子。榮石的臉發白,像白色的大理石雕的。頭發搭在額頭上,沒有了一絲不茍的強勢和精明,只是,靜靜地睡着。

有那麽一瞬,方孟韋覺得他真的會死。

方孟韋真的害怕了。

“剛才許君立來過了。”方孟韋輕聲道。

“他來幹什麽。”榮石看天花板,盡量不看方孟韋。

“他來看你……好像真挺難過的,還跟我講當年你在北伐軍裏的事兒,三槍救了梁團長什麽的。”

“賤不賤啊,當年我收拾的最多的就是他。”

“……”

榮石忽然想起來,突然松開手,很着急道:“你你你你你快走。”

方孟韋一愣,榮石氣得錘床,把腦袋下的枕頭抽出來照臉一按,悶聲悶氣:“你忘了我是什麽人?待會兒日本人得來,而且還得來不少。你快走。”

方孟韋默默地看着榮石臉上的枕頭。

“快點快點,方教授一直在躲日本人,你別正對上,快走。”

方孟韋一晚上沒回家,早上坐着榮石的車到家的時候,謝培東正要出門。方孟韋一身的血,謝培東的表情愣是一點沒松:“孟韋,也不知道給家打個電話。”

方孟韋輕聲輕氣:“父親呢?木蘭呢?”

“方教授出門了。木蘭上學了。”

方孟韋看着謝培東,看着看着眼圈發紅,頻繁地眨眼。謝培東長嘆,到底是個孩子,還沒經事:“去洗個澡換個衣服。有什麽事,泡泡熱水澡就都好了。”

方孟韋低着頭跑上樓。

方步亭回來,宣布一件事:方家近期要返回重慶。

謝木蘭第一個沮喪,她舍不得自己在北平的朋友。謝培東不吭聲,方孟韋震驚地看着方教授,手裏的咖啡匙當一聲掉在托盤上。

“我的任務完成了。自然要回去。”方教授自來說一不二,他只是通知大家:“最近要返回重慶。都收拾收拾,做一下準備。”

民國三十二年,重慶政府發動團員及青年從軍運動。中央團部會同有關部會成立學生志願從軍指導委員會,方孟韋在委員會裏挂職。到今年,民國三十三年,中央又發起十萬知識青年從軍運動,黨和團各認領配額五萬人,預定編十個師。方孟韋作為三青團書記長,必須回去。他在北平的偵查活動也趨于完滿,沒有借口逗留。

其實榮石知道的。

方孟韋到醫院和榮石提前道別。歸期未定,近在眼前。榮石靠在床頭看着方孟韋笑:“我終于想到最合适的詩了。如果我有命還能與你相逢,再告訴你。”

方孟韋坐在椅子上,雙手還是放在膝蓋上,垂着眼睛。榮石道:“坐床上來。”

日本人僞軍該來看榮石的都看過了,現在榮石的病房裏寬敞寂寥。方孟韋坐在床邊,榮石努力坐起來,方孟韋只好斜着身子看他,讓他不要亂動。

榮石伸手摟住方孟韋。

方孟韋吓一跳,瞬間失去重心,一下子撲進榮石懷裏,牽扯了榮石的傷口。榮石嘶了一聲,但沒有松手。榮石把方孟韋用力地按在自己懷裏,在他耳邊用氣聲蠱惑一般低聲道:“我的小小鹿,你什麽時候,長大呀?”

李熏然終于得空再研究研究那個本子。他慢慢地翻,翻到一頁,上面還是傲然有骨的鋼筆字工工整整地寫着:仰頭看明月,寄情千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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