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一份檔案

又一個周六,淩遠終于有空,開車帶着李熏然和亮亮去國家檔案館。本來李熏然的意思是自己去一趟看看就算了,淩遠認為這麽特殊的時刻自己必須出席。淩遠去亮亮當然也去,所以李熏然只好幹等了一個禮拜。

淩遠在前面開車,李熏然在後面攬着亮亮跟他得瑟:“看,照片上的叔叔帥吧?”

亮亮用小手捧着相框:“帥。”

“那我和他誰帥?”

亮亮很聰明:“都帥。”

“誰更帥?”李熏然笑眯眯:“乖,說發自肺腑的實話。”

亮亮不回答。

淩遠樂了:“一模一樣的,你說誰更帥。”

李熏然捏亮亮的臉蛋:“你這是無聲的嘲諷,對不對?”

亮亮揉揉自己的臉。

李熏然啧一聲,看淩遠的半側面:“你覺不覺得……這人看上去特別菁英,還有那麽點……”

“嗯?”

“沒什麽。”李熏然又看了一眼七十二年前的警察先生:“他不可能還活着的吧。”

淩遠瞄了一眼後視鏡:“他就是活着肯定也不是照片上的模樣兒了。所以還是你帥。”

李熏然并沒有更開心一點:“你知道他的資料怎麽被翻出來的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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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熏然使勁抱抱亮亮:“市裏又新添福利,我同學他們必須重新統計抗戰老兵的資料。為了查缺補漏去翻舊檔案,他突然就出現了。”

福利這個事兒淩遠倒是知道,這幾年市裏一直做得不錯,凡是抗戰的老兵每個月領好幾項補貼,每兩周市政派人上門打掃,每個季度公立醫院上門體檢。今年的名額輪到附院,上次開會淩遠還提過這件事。

“淩遠,抗戰老兵越來越少啦。我同學說,隔壁市都沒有了。”

淩遠忽然不知道說什麽。

“這一代人,終究都要走的。”李熏然嘆氣。見證者,親歷者,苦難的經受者。時間會過去,記憶會消退,他們——也會離開。

“所以我想找這個人,也不光是長相的問題。我想知道他活到哪一年,他經歷過什麽。這個人突然出現,仿佛他來找我,他想告訴我那些年月一些故事。可能不是很有趣,可是他想告訴我。”

李熏然正傷感着,亮亮冒一句:“叔叔,有點瘆人。”

“熊孩子!”

方孟韋的檔案不涉密,屬于可以借閱型。不過本身不全,被分在待整理類。兩張紙,上面記錄了方孟韋的出生年月,軍銜,職務。檔案上一張黑白證件照,不是警服,看着像軍裝。方孟韋平靜地看着攝影師,眼神深邃恬淡,仿佛透過攝影師的相機看到了不可預知的未來。

“籍貫是無錫,出生地是美國。未婚,國民黨黨籍。”李熏然的同學戴着個大眼鏡,神情很渙散:“他可能算是挺有背景的人。畢竟十九歲,少校。不過也說不定,第一國軍的軍隊管理從頭到尾都非常混亂,第二那年月軍銜不像現在幾乎凝固,軍人是高度消耗品。”

“民國三十三年,哦是一九四四年,奉命駐守昆明飛機場。一九三八年開始,日軍對昆明持續轟炸,一直持續到一九四四年,美國十四航空隊抵達昆明之前。一九四四年五月和六月日軍對昆明機場實行騷擾式轟炸,為了不讓美軍飛機落地補給軍資。”

“就是他駐守昆明機場的時候。”

“是的。昆明機場很長一段時間處于邊修邊被炸的狀态。”

李熏然猶豫一下:“你的意思是……他很有可能在鬼子空襲的時候陣亡?”

同學先生用手扶了扶眼鏡:“有這種可能而已。”

李熏然沉默。淩遠咳嗽一聲:“關于這個方……方孟韋,只有這兩頁紙?其他地方有提到過他的嗎?”

“這個,目前沒有找到。”

李熏然把兩頁紙複印了一下,中午和同學先生一起吃了頓飯。同學先生是典型的書呆子,看上去喉嚨都被滿腹經綸給堵住了,倒是和亮亮交流良好,有一句沒一句颠三倒四,淩遠和李熏然誰都沒聽懂他們在談什麽。淩遠屬于長袖善舞的人,對着李熏然同學的一副反光大眼鏡片也只有尴尬。

艱難地吃過午飯,淩遠跟李熏然笑:“你同學真是個人物。”

李熏然沒心思說笑,看着兩頁複印紙發愣。複印機效果還好,方孟韋和李熏然一模一樣的圓眼睛愈發的黑白分明。亮亮扒着李熏然的肩膀看方孟韋的檔案,他認字又多了些,就是看繁體費勁:“筆畫好多。”

淩遠呼嚕呼嚕李熏然的頭毛:“別心事重重的,不就長得像嗎?有什麽呀。”

李熏然翻個白眼:“那因為不是你。你沒找到和自己長得像的人。”

淩遠很自信:“不可能有。”

昆明機場被空襲騷擾月餘,政府沒有能力另尋地址建機場,所以就像跟日軍拉鋸一樣,日軍過來炸一輪,地勤後勤上去修,把破破爛爛的機場補一補。有謠傳說第十四航空隊要從河南撤到昆明,但是沒人說得準。

方孟韋領着學生營跟着參與修複工程,什麽活都幹。經常幹着幹着來空襲,大家訓練有素地扔了工具跑去地下掩體。方孟韋在重慶呆了七年,對于“跑警報”非常有心得,他的學生營沒有人死于空襲。

或許這是個小小的奇跡,但……沒人為它歡欣鼓舞。

多張活嘴,就多個吃飯的。饑餓,是最痛苦的折磨,它讓人的內髒造反,恨不能消化吸收了自身骨髓血液。男學生們越來越躁動,他們很多人實際上是為了吃頓飽飯才響應運動號召來參軍,誰知道進了軍隊更挨餓,還要沒完沒了地幹活修機場。女學生一直有暈倒的,被人搖醒還責怪:你怎麽搖醒我?起碼昏了不餓呀。

方營長竭盡所能搞到了一些紅糖。戰亂時紅糖是天價,不知道他是怎麽弄到的,據說跟後勤那些膘肥體壯的拍了桌子。然而還是不夠,學生營一百多女生,每人只能分到一小包,男生想都不要想。

方營長給女學生發紅糖,有幾個年紀比較大的女生忽然起了調笑的心思:“方營長真體貼,這紅糖你讓我們什麽時候喝呀?”

方營長半低着頭,從耳朵紅到脖子。

民國三十三年六月底,昆明機場上空突然來了許多飛機。不像之前國軍裝配的圓滾滾的意大利飛機,也不像紙紮玩具似的日軍飛機,而是一種勁瘦結實,霸道淩厲的梭子。

方孟韋正在搬水泥,他擡頭一看,愣了一下:美國飛機!

他心裏簡直驚濤駭浪,又期盼又恐慌,又欣喜又心酸,陳納德的十四航空隊來了?那方孟敖呢?昆明通訊部根本查不到他的消息。學生營沸騰起來:美國空軍!美國空軍來了!他們有救了!

日軍攻占洛陽,湯恩伯的雙槍兵大部分不戰而潰,陳納德的十四航空隊激戰無果,撤入昆明。

昆明機場搞了個簡短的歡迎儀式,方孟韋慌慌張張地跑回營房。他現在身上的軍裝幹活幹得都是土,沒有換的,只好脫下外套用撣子使勁敲了敲。他把自己收拾了一下,擦了擦皮靴,再跑出營房。學生營的看慣了方孟韋一板一眼的德行,頭一回見他在非空襲的時候如此狂奔。

方孟韋跑到機場跑道的時候,一長隊飛行員已經走過去很多。實際上飛行員沒有時間跟人寒暄,他們稍作休整,還得上飛機,鬼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又來。昆明政府的“要員”來給他們接風,他們不得不犧牲本來就不多的休息時間打起精神聽這些政府官員放閑屁。

人群在跑道兩側圍得層層疊疊,方孟韋在人群後面又跑又跳,挨個飛行員辨認。白種人略去,黃種人矮的略去,他看到一個大高個子,背影像方孟敖——方孟敖離家那年方孟韋十三,方孟敖自己也不大,這麽多年,方孟韋還是一眼就能認出方孟敖。

方孟韋喊了一聲:“哥!”

穿着飛行員皮夾克的高個子正在邊走邊跟一個白人飛行員聊天,無意中回了一下頭,什麽也沒看見。歡迎儀式還有樂隊,全是噪音。方孟韋看清了他的正臉——真是方孟敖!

方孟韋急切地喊:“哥!哥!”

方孟敖再沒聽見,徑自走了。

方孟韋再沒機會去找美國飛行員。因為終于等來了軍用物資。

鬼子大約知道陳納德來了,竟然不再來騷擾。美國的運輸機終于落下,援助的物資食品被服全都被搬了出來。方孟韋和後勤的司務長有梁子,為了給學生營争取吃的方孟韋差點揍過他。搬物資方孟韋必須去盯着,他怕司務長使壞。然而振奮人心的各種罐頭咖啡壓縮面包堆在機場副跑道上,并不往下分,又用帆布蓋了起來。

已經有好幾個營長過去理論,為什麽物資運來了東西卻不下發?就是不下發。理由是“作長遠打算”,這些物資要屯起來,以備不時之需。陳納德在昆明呆不久,恐怕會返回重慶。

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等美國人一走,昆明的這些軍用物資是不是真的入庫,就只有天曉得。

營地裏下級軍官和士兵人心浮動。方孟韋被指派去看守物資,他領着一隊學生兵站在夜雨中守着帆布下面成箱成箱的物資。有兩個男生互相打了個眼色,其他人漸漸圍向方孟韋。方孟韋站得筆直,不吭聲。十多個人不動聲色地走向方孟韋,方孟韋低沉道:“你們的步槍裏,沒有子彈。”

其他男學生一愣,方孟韋原本沒有看他們,這時候轉過身,鋒利的目光割得他們一悚。有個嘴硬的:“你的步槍裏也沒子彈!都特麽唬人的!”

方孟韋抿着嘴,微微笑了。他擡起右手,在幽微的光亮中反射着陰森的光澤:“都別幹傻事。”

有個眼尖的認出來了,這是一把勃朗寧,方孟韋平時都藏哪兒?他們吞咽一下,方孟韋不疾不徐:“一共六發子彈。你們誰來當前六個人?”

方孟韋在一個下着大雨的稀松平常的夜晚掐死了一場叛亂的苗頭。學生們永遠是最聰明也是最愚蠢的人。自信到狂妄是致命的缺點——這些男生計劃殺掉方孟韋,搶奪物資逃出昆明機場,甚至逃出昆明。他們是被饑餓逼瘋的野獸。

方孟韋當然知道。

第二天一切照舊,什麽事都沒有。地勤部隊的營長領人來換崗,還給方孟韋遞了一根煙。方孟韋笑着收下了,甚至很老練地用鼻子嗅了嗅:“好煙呀。你居然能搞到。”

然而,他從來不抽煙。

在雨地站了一宿,方孟韋神色平靜地洗了個澡,換襯衣內褲。白天有熱水供應,但不多,經常洗澡洗到一半只有涼水。多數人糊弄兩下權當洗過,方孟韋打着哆嗦咬着牙一絲不茍洗到徹底幹淨為止。

他洗澡出來,頭發濕漉漉地蓬亂着,襯衣領子沒系風紀扣,手裏端着個搪瓷盆,看見不遠處站了個人。穿着土藍色老舊的破長袍,帶着粗框大眼鏡,圍着鴿灰舊圍巾,兩只手揣在袖子裏,像一個落魄的大學講師。

他旁邊的軍官看見方孟韋從澡堂出來:“方營長,正好,有人找!”

方孟韋當然知道他是找他的。

榮石揣着手,看着方孟韋笑。

方孟韋換左手端盆,右手伸出來跟榮石握手:“很久不見。”

榮石笑成個方括號,握住方孟韋的手,眼睛看天,輕聲嘆氣:“你的手,怎麽這樣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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