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彎月亮
方孟韋領着榮石回他的營房。他是營長,有個不大的單間。收拾得很整齊,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櫃子,一點多餘的東西都沒有。榮石一直揣着手,和他握手的時候左手也沒放下來,直到進了房間,關上門,他神神秘秘地摘了圍巾,解了破長袍,方孟韋才發現他懷裏揣着兩只很大的黃油紙包,難為他竟然揣得進來。
榮石把兩只黃油紙包放在桌子上,打開其中一只的紙撚繩,拆開幾層紙,是一包塞得結結實實的燒雞肉。燒雞肉的香氣在打開的一瞬間轟炸了整個房間,方孟韋無意識地吞咽一下。
榮石在大黑框眼鏡後面笑,竟然有了點落拓憨厚的味道。他盯着桌子,略微局促:“整只燒雞太占地方,我就把肉都拆下來,一共拆了兩只。這一包是牛肉幹,我盡可能多塞了點,你嘴裏寡淡的時候就嚼這個。……哦對了,我跟那個軍官說我是你鄉下的表哥,過不下去跑到昆明投奔你。”
榮石千裏跋涉從承德跑到昆明,方孟韋都不知道他是怎麽過來的。他身上的傷還沒好,臉色糟糕,氣血都是虛弱的。他這樣風塵仆仆一臉憔悴地揣着雞肉和牛肉來看他。方孟韋眼睛一酸,一蹙眉,扭頭看別的地方。
榮石破袍子底下穿着襯衣,好幾天沒換全皺了。他看方孟韋扶着椅子低着頭,突然嘆氣,伸手把方孟韋摟在懷裏。兩人交頸相擁,榮石在方孟韋耳邊低語:“這樣我就不看着你,不用結巴了。”
方孟韋輕聲道:“你過來幹什麽?”
他身上有清涼的水汽,頭發還是濕的。更瘦了,榮石摟着他,心裏難過,本來就單薄,這下只剩一把柴了。
“我來……捕鹿摘月亮。”
方孟韋沒吭聲。
榮石笑起來,笑聲像陳年醇厚的酒:“我一直這樣試探你,每次你都看上去不讨厭,我就得寸進尺了。你……是不讨厭我的吧?”
方孟韋還是沒說話。
榮石身上特別熱,他好像一年四季體溫都很高。科學告訴方孟韋人是需要擁抱的,因為人體的體溫是最舒适的溫度。方孟韋鮮少能體會到這種溫暖,他很僵硬地站着,肌肉繃緊,眼睛瞪大。
榮石感覺到他的不安,自嘲:“你……別緊張。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見你第一天起,就想親近你。那時候你穿了一身白色中山裝,像只白鶴似的站在一群腦滿腸肥尖嘴猴腮的雜碎中間,太耀眼了……”榮石松開胳膊,打算離開。方孟韋擡起手,做了一個動作——他按住榮石的背。
榮石莫名感覺到小小鹿現在很委屈。方孟韋總是風平浪靜雲淡風輕的表情,可是榮石心裏那只小小鹿表情卻豐富得很。榮石嘿嘿地笑,拍方孟韋的背:“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只是……不懂怎麽應付而已。那就再抱一會兒?”
方孟韋在他頸窩裏蹭了蹭臉。
榮石樂呵呵地抱着他,拍拍背,捏捏脖頸子,呼嚕呼嚕毛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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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的肚子響了一聲。
榮石沒忍住,吭叽笑出來,笑得方孟韋耳朵都紅了。榮石放開他,輕輕掰開自己背上方孟韋的手:“先去吃東西,有沒有熱水?剛才我看到水房了,我去給你打點?”
方孟韋低聲:“屋裏有熱水。”
榮石尋摸到了水壺,倒進了搪瓷缸子裏。方孟韋用手指拈着燒雞肉條很珍惜地吃。昆明實在是很困難,榮石都不知道在哪裏弄到的,花了多少錢。
“你……怎麽過來的?傷是不是沒好全?”
榮石把搪瓷缸子端給他,坐在他旁邊,看他吃東西:“你別管啦。我有辦法。傷口好得差不多了,皮肉傷。”榮石咧着白牙:“我是土匪嘛。”
方孟韋沒笑:“你這身份……被發現了怎麽辦?”
榮石很輕松:“沒事兒,我有辦法。”
你有什麽辦法。方孟韋心裏難受,榮石覺得他要紅眼眶,連忙道:“告訴你個好消息。”
方孟韋抿着嘴看他。
“你長高不少。”
方孟韋勉強笑了笑。榮石用食指擦他的臉:“有油。”方孟韋拈起一條雞肉塞進榮石的嘴裏,榮石吓一跳,沒防備咬到了方孟韋的手指。方孟韋吃痛一縮手,榮石捏着他的手指尴尬:“抱歉抱歉我沒注意,咬着了吧……疼吧?”
方孟韋修長的手指動了動:“沒事。”
“……嗯。”
營房外面一貫熱鬧,操練聲,飛機起落聲,修修補補的捶打聲。方孟韋的單間裏合攏了一室寧靜,平穩安定。
他捏着他的手指。
榮石看着方孟韋笑。
下午五點營地要關門,榮石必須趕緊離開。方孟韋着急:“你住哪裏?這荒郊野地的……”
“沒事沒事,我有地方呆着。你晚上沒事兒趕緊休息,瘦成這樣還長個兒了,夜裏睡覺腿抽沒抽筋?”
“……”
方孟韋送榮石出營地,榮石很輕快:“別送了,走了。”他揮揮手,頭也不回走出軍營。方孟韋目送他離開,在原地站了許久。
榮石的确沒地方可去。昆明機場附近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他來的時候是賄賂了一輛軍用卡車,跟着一車帆布來的。離開就沒那麽容易,怎麽也得等明天。不過他白天進軍營的時候看見軍營外面有人露宿,還不少。
還行,他想,有個作伴的。
方孟韋在床上靠牆抱腿坐着。他盡量團成一團,額頭擱在膝蓋上。榮石身上……非常熱,熱度還殘留在他的手上,皮膚上,心上。方孟韋根本睡不着,榮石的熱度讓他更加的冷。
方孟韋爬起來,把床上的毯子被子卷在一起,套上外套靴子,出了門。天上有月亮,月色清清亮亮,究竟太高太遠。他悄悄從高級軍官的營房後面翻出去,路上遇到鐵荊棘稍微麻煩了一下,不過他好歹是三青團出身,抱着被子毯子也有驚無險。飛機場外面一直有人露宿,方孟韋知道,這些人是昆明大學的教授學者,在這裏靜坐要求見龍雲,要求分發糧食給學生們。方孟韋潛行出軍營的警戒範圍,抱着被子狂奔起來。露宿的人大概也不敢明目張膽燃篝火,怕引來鬼子飛機。方孟韋摸黑拉住一人,輕聲叫:“榮石?”
那人吃驚:“啊?”
“抱歉。”
方孟韋彎腰低頭去看每一個睡在草地裏的人臉,問一問:“榮石?”
昆明六月底晝夜溫差依舊大,何況在野地裏,如果趕上下夜雨,更要命。方孟韋很焦急,越走越接近露宿人群的中心,他突然聽見有笑聲。
……榮石。
方孟韋抱着被子走過去,榮石穿着破長袍,揣着手盤腿坐在草地上。其實很冷,他瑟縮着,卻依舊談笑自若,和一個挺斯文的教授一起聊天,竟然聊哲學。
他真是打算露天席地這麽過一晚上。方孟韋抱着被子走過去,輕輕道:“榮石?”
榮石轉過頭來,看見夤夜清月下的方孟韋,愣住了。
“這個……給你。”方孟韋把被子毯子一股腦塞給榮石,榮石稀裏糊塗接住,反應過來,一着急忘了口吃:“你傻呀?都給我了你蓋什麽?還有你出來幹什麽這大冷天的?你看你手涼的!”
方孟韋抿着嘴,也不解釋,轉身就走。榮石連忙起來,盤腿坐了半天腿麻,又跌了回去,就看見方孟韋一個輕快跑走清瘦的背影。
還真跟一只鹿一樣。
方孟韋是真有蓋的,榮石的貂。他縮在貂裏,就會覺得溫暖安全。當年他裹着貂在被轟炸的上海到處找哥哥;裹着貂從上海逃到重慶,迎臉看見父親的“紅顏知己”;裹着貂光着腳在重慶的石板路上跑,去追憤而離家的長兄。這件貂是方孟韋的盔甲和戰袍,天地那麽大,大約只有這件大衣裏小小的空間是真正屬于他的。
方孟韋睡不着,裹着貂坐在床上往窗外看。二百五,你第一次見我是在上海,炮火連天的上海。
榮石也沒睡着。他把被子借給一個上年紀的教授,自己裹着毯子,擡頭看天上的月亮。不是滿月,是銳利得勾魂奪魄的下弦月。榮石擡頭看着,自言自語柔聲問道:“我摘到你了麽?”
兩情相悅,再好不過,再好不過。
報備一些事情
文章寫到這裏,我覺得很有必要和大家報備一些事情,比如說關于我對方孟韋和榮石的一些設定。
劉和平先生《北平無戰事》寫得精彩至極,每次閱讀都很有心得。他老人家對民國的歷史與人性了解至深,一詞一句信手拈來,各路人馬勾心鬥角寫得酣暢淋漓。每次看到方孟韋,都覺得真有那麽個人,站在厚重的歷史後面,深邃地凝望過來。李熏然拿着那張照片的感覺,就是我看《北平無戰事》原著的感覺。
劉先生對方孟韋的設定借曾可達之口說出來,即是大鬧五人小組的時候。我當時只覺得很可怕,就是方孟韋很可怕。
劉先生給他的履歷:
1925年出生
十六歲在三青團總部——1941年
十九歲到了中央黨部——1944年
劉先生原著是方孟韋到了北平直接調入三青團做到書記長,那應該是45年之後。我比較私心,提前一年讓他做到了書記長。畢竟十九和二十……差別也不是很大。
至于為什麽設定方孟韋是CC系的人……(注意,方孟韋CC系,我并沒有說三青團是CC系)。其實這也不能全算是我的私設,蔣介石用“反共”做號召奪權成功打跑汪精衛那一系之後陳氏兄弟掌管中央黨部,中統是哪裏呢,就是中央黨部的下設機構,也就是後面改名的“黨通局”。耳熟吧,徐鐵英天天滿嘴的中央黨部一口一個的黨通局。大家都知道國民黨內部派系鬥争起來多殘酷,我推測徐鐵英對方孟韋一直很容忍沒有大動作很大原因就是方孟韋和他沒有直接的權利沖突,我本人更加希望方孟韋所處的環境相對能風平浪靜一點。後面還會涉及一點太子黨政學系CC系宋孔系的撕扯,但不會很多,畢竟我是水平有限,和劉和平先生實在沒法比。
再者大家可以百度一下三青團是個什麽樣的組織。好消息是,根據我在圖書館翻到的資料,“書記長”這個職務一般只管黨務不管政務,而且被建豐同志一折騰三青團勢力權力都下滑。要不然,《情寄》大概沒法寫下去了,大家大概也猜到了榮石是個什麽身份了。
1947年三青團撤團并黨,方孟韋時年二十二,任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長,北平警備司令部偵輯處副處長。劉先生特別寫過一句話,正經明白地表示:方孟韋是“黨政軍警”都混過的人。
我覺得這個就很厲害了。
方孟韋真·背景,就是方步亭老爺子,其實……并不算很雄厚吧。算賬的,管金融的,對“黨政軍警”的影響力微乎其微。
所以江湖謠傳劉先生對方孟韋的初設完全不是現在我們看到的芝蘭玉樹的樣子,是根據王凱有了大幅度修改,我本人是很信的。畢竟看原著就會發現一些修改之前的痕跡,還是很有意思的。
原著中方孟韋雖然出場不多,但是有不少時候“哽咽”“滿目含淚”,甚至因為方步亭的頹喪自嘆沒有晚年“撲通下跪”,方步亭回家,方孟敖謝木蘭何孝钰彈鋼琴,只有方孟韋去給父親擰了個手巾,方孟韋幫方孟敖擦席子整理櫥櫃,記着他愛抽雪茄喝紅酒抱着箱子去看他。
當初《北平無戰事》播出,有人就調侃,方孟韋不應該是方孟敖的弟弟,應該是個妹妹。不說這很有性別刻板印象之嫌,我總覺得一個男孩子溫柔體貼珍惜家人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品質。“男人‘應該’粗犷粗心,女人‘應該’體貼細心,否則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這種話從頭到尾都是屁。
再說榮石。我對榮石的私心其實更大,這個簡直捂不住了^-^ 靳先生的長相很符合一種“大開大合”的美感,所以我老愛寫榮石沒正形地穿白襯衣,解開領口挽着袖子。白襯衣是檢閱男人身材的一個非常好的标杆,肩,胸膛,手臂,是不是有力量之美馬上就能看出來。榮石總是說話中氣十足又彬彬有禮。能念詩能罵人,念詩不拘泥酸詩,罵人不是髒話不離口。偶爾爆粗是點綴,天天噴那就非常的讓人厭惡了。對了還有東北口音,我在微博上說過“長得高大端正的漢子說話帶東北口音是一個巨大的蘇點”,《洄之溯》裏太師父說話就這個調。所以榮石說東北話這一點絕對不會改。不過作者不是東北人,可能有些方言詞用得不是很準确,這裏道個歉。^-^ 承德在當時一定程度上算“移民城市”,有很多東北移民,有區域是使用東北方言的。榮石飚東北方言是有合理性的。至于榮石母親的籍貫,我已經改為吉林。沒選遼寧是因為榮老爺子曾經和老毛子争地盤,民國地圖上看吉林和沙俄後來的蘇聯以及朝鮮都有交界,我喜歡這種思維文化意識都激烈沖撞,混亂無序所以豐饒厚重的文化氛圍。這個問題就此解決,不再糾結。
《箭在弦上》這部劇情節我并不評價,感謝靳先生塑造了一個豁達不羁又內秀的角色,看見心上人就結巴是個很可愛的設定。榮石的弟弟妹妹角色我沒寫,因為妹妹的設定和謝木蘭撞了,“弟弟”這個角色的位置多少和方孟韋有點撞。我最感興趣的是榮石曾經是北伐軍裏的射擊教官,這個以後會用到。
榮石的私設關系到劇情,所以這裏不多做說明,大概是“叼着玫瑰開坦克”,搞笑也是,浪漫也是,鐵血也是。
現在所有反饋給我的問題我差不多都寫在這裏,文章發展如果還有我會補充,相關已經解釋過的問題我就不再多做說明。因為我是個挺笨拙的人,三千字的文我大約要寫三到四個小時,包括構思查閱資料修改,每天能碼文的時間很有限,大家熱情地私信我我非常感動,不光私信,每條評論我都仔細反複閱讀,這是支撐我的動力,但是實在沒時間深入探讨。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寬容,謝謝,謝謝,我銘記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