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只鷹

霓虹燈,人群,黃浦江上的游船,忽然全都遠了。

年輕的軍官站在月光下,上海灘的喧嚣遽然沉寂下去,怕驚擾了一個清輝中的美夢。

榮石的美夢。

他第一次看方孟韋穿制服。領帶,皮靴,帽檐下的眼睛,含着陰影的嘴唇。榮石把雪茄塞回嘴裏叼着,雙手插兜,笑起來。

穿軍裝是這個小樣啊。這他媽紮古的。

方孟韋看着榮石。榮石穿着普通卡其夾克,一臉疲憊。打扮很随意,頭發上也沒有發膠,被江風吹得搭在眼眉上,遮蓋了一身的銳利之意。榮石抓抓後腦勺,左顧右盼不知所措,最後決定擡高視線盯着方孟韋的帽徽看:“喲,遇見了。”

方孟韋站在夜色裏,平靜地看着他。

“我……在法新界有地方。你……要不要跟我回家?”榮石盯着方孟韋的帽徽,無意識踮了一下腳。

方孟韋站在他對面,微微一笑:“好啊。”

榮石在上海的車是輛凱旋跑車。方孟韋伸出一根手指劃了一下标致致的光滑如鏡的車身,輕輕念道:“Triumph.”他轉臉看榮石:“比北平那個還好啊。”

榮石踢了一個不存在的石子:“這幫洋鬼子眼睛長在頭頂上,沒有一輛好車一個好地址,人壓根不跟你說話。”他自己也樂:“哦,今天沒下雨。”

榮石開着車拉着方孟韋離開外灘,一路往西走。榮石聽見旁邊方孟韋淺淺的呼吸聲,絨絨地刷在他心上——癢。微微的癢,溶入血液,在血管裏奔湧,沖刷進大腦,發麻,發緊。

榮石攥緊方向盤。

方孟韋似乎無知無覺,坐在一邊,用胳膊撐着頭,仿佛還是四月的北平,乍暖還寒,捉摸不定。

榮石不敢往旁邊看。

法新界別墅區是擠不進上流外僑領地的上海新貴們開拓出來的地盤,煞煞齊一片片的小洋房,比歐洲還歐洲。榮石的小樓立在這一片裏,精巧雅致。方孟韋下車,站在門前看着。小院不大,只夠種幾株花。鐵藝扭絲花園門,也就方孟韋兩臂長。比較北平一致講究的老禮兒上的“大格局”,上海要求的是實用性,整齊劃一齊頭并進,工業上的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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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石停了車,領着方孟韋走進小樓。兩層的小樓,一樓整層的客廳,奢華的歐風裝潢,吊燈沙發地毯座鐘,大落地窗。方孟韋到處打量,榮石在他身後關了門,柔潤的門鎖咯噔一聲鎖住。

方孟韋往客廳方向走了一步,忽然被身後的榮石拉住臂彎。

“孟韋,你現在馬上就走還來得及。”

方孟韋笑了一聲。

嘲笑的意思榮石當然聽得出來。

方孟韋脫了靴子,踩了踩厚實的土耳其地毯。榮石還想說什麽,方孟韋回頭就是一拳。榮石本能反應地伸手抓住方孟韋的右手腕,腿一拌,兩人摔進地毯。榮石鎖着方孟韋的脖子,看見他眼中清亮亮的月色。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月色太好了。

似乎快十五了?

——一川夜月光流渚。

榮石嘆氣……小小鹿,跑不了了。

方孟韋躺在地毯上,落地窗外的月光潑下來,他癡迷地伸手去接。纖細修長的手指輕輕一點,他整個人浸在光華中。皮膚如沉浮的瓷,眼睛裏有粼粼的,古井的光。

榮石看見他手指上布滿的細微傷口。他捏住他的手指,可是一句話講不出來。榮石急得額角沁汗,發洩地一捶地,伸手解開方孟韋的領帶。方孟韋抿了抿嘴唇。

榮石把領帶縛在眼睛上,眼前一片黑暗。他臉上感到了一點涼……方孟韋的手指。

方孟韋用指尖輕輕撫摸榮石大理石雕像一樣的臉。當初柿子樹上,春光裏纏着眼睛看不到方向的男人。榮石什麽也看不見,略微歪着頭,霸道慣了的神情裏有了些微末的惶恐。方孟韋的食指劃過榮石的額頭,纏着領帶的眼睛,鼻梁,嘴唇。榮石一把抓住他的右手,摸來摸去又撈住他的左手,把兩只手往自己的胸膛一按:“我一直覺得你的手涼,太涼了。這樣……能焐熱嗎?能嗎?”

方孟韋感覺到榮石的心跳。跳得很劇烈,洶湧的情無法宣洩。方孟韋抽出雙手,支起上半身,吻住不知所措的榮石的嘴唇。

榮石雙手摟着方孟韋,很仔細地親吻他。柔軟的觸感,夢裏小小鹿叼住手指的觸感。

榮石把方孟韋放在地毯上。

“這是……你的眼睛。好看極了。仔細想想,我在北平的花園外面看見你……看見你的眼睛,居高臨下那麽驕傲,當時我腦子裏就剩你這對眼睛了……嘿嘿……”

榮石的手指輕輕撫摸方孟韋的面頰,撫過鼻梁,嘴唇,順着下颌到了脖子。肩膀,在胸前頓了頓。

榮石解開了第一枚扣子。第二枚,第三枚。他眼前什麽都看不見,他看不見方孟韋的表情,所以有猶豫。

臉上又有一點涼意。

方孟韋的手指。

他也在摸他。

“我夢見過一場大雪,非常非常大的大雪,也許是東北的雪。”方孟韋輕輕道:“鋪天蓋地……”

榮石不再遲疑。

方孟韋平靜地看着窗外的月,微微眯了眯眼。

榮石手上有繭。渺茫的火星從他手上蔓延,燒灼,燒得方孟韋微微蹙眉。他猛地攥住長絨地毯,呼吸急促灼熱起來,眼前的月光炸裂成光亮的碎屑,随着風旋轉飛舞,化成漫天大雪。一時又成了幼年時的風筝,被風頂着,頂着,往高處頂,頂得扯着風筝線尖尖細細挑上天邊,繃得緊緊的,像鋒利的刀刃,風夾纏着紙鳶,那一線神經被拽到極限,極限,頃刻掙斷——方孟韋喘息中帶出一聲輕哼——紙鳶失控了。

方孟韋迷茫中感覺到那只虎覆上他。結實強悍,熱而溫暖。天上飄着的雪全部燃燒起來,紙鳶在燒着的雪中橫沖直撞,往上飛,拖着斷掉的線被風頂着,縱情快樂地被頂上雲霄,卒然墜落。

方孟韋修長的脖子痛苦又快樂地仰起。

榮石一把扯了領帶,發狠地抱住他,低聲叫他:“孟韋,孟韋,孟韋……”

方孟韋有一刻在深淵裏。

他分不清是難受是歡愉。大雪吞噬了聲音,天地寂靜。

他醒過來,榮石摟着他。月色依舊,把落地窗對面的牆壁映得雪地一般。榮石的皮膚貼着他的皮膚,有力量的熱度非常溫暖。

兩人裹着一張很大的毯子。方孟韋靠着榮石的肩,仿佛在出神。榮石伸手比劃着,比劃了半天方孟韋才發現,他在打手影。

落地窗對面的牆上,有榮石手指的影子。

榮石左臂攬着他,騰不開。只有一只右手空着,亂比劃。榮石的手指其實也不短,長而有力,握槍殺人的手。他伸出左手,拇指輕輕勾住榮石右手的拇指。

榮石吓一跳,低頭看見方孟韋醒了。方孟韋勾住他的拇指,兩人的手拼出了一只鷹的影子。

榮石會意,低笑一聲,輕輕動了動手指。

一只鷹的手影,在牆壁上振翅。

“這只鷹能不能飛?”

“能啊。”

“能飛到哪裏去呢。”

“哪裏都行。”

月光下,有一只鷹驕傲地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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