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只風筝
民國三十三年八月三日 晴
有幸得見周先生。
世上竟有這樣的人?
世上本應該有這樣的人。
李熏然又拆出幾頁日記來。淩遠不讓把本子拿回家,所以他揣回來複印件。反正淩遠有政策他有對策。
雞飛狗跳吃完不知道是早飯還是午飯,李熏然拿着幾張A4紙神秘兮兮:“這個周先生,是那個周先生不?”
亮亮很專業地審視:“肯定是。”
淩遠忙着洗碗,沒搭理他們。
李熏然很贊嘆:“不知道這位警察先生到底什麽來路,居然見過周先生。”
民國三十三年,八月四日。
中英美聯軍攻克密支那。西道終于打通。
方孟韋尚在延安,卻一點沒耽誤得知這一消息。他震驚又毫無意外地發現延安這個被重重封鎖極度貧困的地方,信息完全不滞後。
《美國租借法案》是蔣先生手裏的大棒,美國的援助,說掐就掐。對龍雲如此,對共産黨也如此。然而即便國軍本身,除了嫡系部隊,也沒有沾到多少美國援助的光。包瑞德是個很講實話的人,他和共産黨的領導人們一起蹲在房檐下曬太陽,非常直接地用京腔拉長調子揶揄國軍。他不需要一個國民黨軍官給他當翻譯,所以他表達思想挺自由:“國民黨軍隊行軍的時候,我親眼看見士兵走着走着搖搖晃晃倒下來就死了。軍隊開過去,就踩着前面倒下的人。”
方孟韋很盡職盡責地站在一旁,穿着打扮整齊嚴謹,在以土色為基調的延安,亮出他這麽一塊兒來,格格不入。
周先生曾經和他聊過,問他關于美國的事。方孟韋聽過許多關于這位周先生的傳聞,就他自己看,有些是屬實的。周先生身上有中國最傳統的方正儒雅,和歐洲因襲的浪漫優雅。他和方孟韋有一樣的堅持——穿衣服必須嚴謹整齊。不在乎補丁,新舊,所有的扣子必須扣得嚴絲合縫。
離開延安的那天,周先生照例來送。方孟韋有一瞬間很舍不得離開他身邊。他的确是個政治家,而不是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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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使團全是聰明人。從一九四三年之後,國民黨已經失去先機。包瑞德心情很好地問方孟韋:“方,中國以後會怎麽樣?”
方孟韋看了一眼這個開朗壯碩的白人漢子:“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認為我們正在親歷歷史……也許我們能看到‘那一天’,加油活着吧。”
這一切都沒用。一九四四年十月份,主張聯合共産黨的史迪威将軍被召回美國。
蔣先生很成功地向世人展示了一件事:他的力量依舊足可以影響美國對中國的政策。
一大早,榮石穿着獵裝騎着馬,扛着獵槍出門了。
秋天是打獵的好時節。
榮石是天生的獵人,他喜歡捕獵的感覺。他匿藏,觀察,鎖定,對着獵物,伺機而動。一旦出手,沒有獵物可以逃脫。
十月份的承德還有些熱,早上的露非常重。榮石騎着馬踱步,仿佛在森林裏巡視自己領地的王者。
森林深處等待許久的人終于聽見馬蹄聲,他急切地盯着淡而薄的霧氣,直到霧氣中浸透出蒼勁的剪影。
榮石叼着煙,扛着槍,一手縱着缰繩,騎着馬走了過來。
那人大喜,觀察了一下四周,準備去接頭。榮石長腿一掃跳下馬,樂道:“別他媽裝模作樣了,這地方就咱倆。……嚯,你看你這一臉蚊子疙瘩,遭老罪了哈。”
接頭的人無法:“榮先生,近來可好?”
“還行,胖了三斤。”
“為啥胖了三斤?”
“最近米價上漲。”
接頭的人确定沒事,繞出僞裝:“您好。”
榮石挑起一邊眉:“聽着,我要換接頭暗號。”
“……先說重點,最近的事情榮先生都知道?”
“西邊通了,美國佬走了,國民黨開大會,姓蔣的要改善軍公教待遇,當然聽聽就得。還有呢?”
“龍雲,潘文華,餘漢謀在成都自行舉行國民代表大會,決意不抵抗日本人,借日本人力量消滅蔣介石軍隊。”
榮石半天沒說話。他想起來當初在昆明一起露宿的難兄難弟們,那些斯斯文文的老教授們。
“……民盟想出來的辦法?”
接頭人無表示。
“操,行,這幫人,異想天開。”
“沒成功。龍雲反悔,姓蔣的用《美國租借法案》向他承諾提供更好的武器裝備。龍雲退出民盟。”
“指望這幫軍閥,本來就是傻×。”榮石想點煙,叼時間太長潮透了,點不燃。上邊向他通報這麽一長串,得多謝索傑。當初他二話不說偷跑去雲南,索傑不知道怎麽給掰成是去核實情報了。上邊沒多說什麽,至少他帶回來的信息全都是正确的:民盟不足信。
接頭人正色:“你的任務,發射藥。”
方孟韋從延安返回,就在重慶呆下了,并沒有給他新的命令。他去美國大使館點個卯,坐到下午下班回家。包瑞德回國述職,美國大使館更沒人理他。方孟韋樂的清閑,公然坐在大使館裏紮風筝,他半年前就答應伯禽了。
他低着頭紮風筝,倒是有人圍過來看。美國人對于一切中國的“小玩意兒”都又敬又畏,什麽筷子,算盤,七巧板。他們還不理解毛筆,為什麽中國人非得用那麽難以使用的玩意兒寫字。方孟韋當然知道他們的“敬畏”只存在于中國的“玩意兒”裏,不上升到國家。
方孟韋專心致志紮風筝,紮出來還送了幾個給同事。給伯禽的是一只圓燕,胖嘟嘟的憨态可掬。紮完圓燕,他又紮了只鷹。裱紙他不會畫,自己沿着重慶上上下下的山路上找到了一位久負盛名的手藝人,拜托他給畫了一只威風凜凜的鷹。方孟韋專心致志熱情無比地投入到紮風筝事業中,連方步亭都看出他不對勁了。方孟韋不厭其煩地反複做那只鷹的骨架,大熱天的烤竹片,綁鐵絲,如果失敗就拆了重做。
做得兩只手傷痕累累。
這種希緒弗斯式的自虐一直持續到十月份。重慶給方孟韋找了份事做:跟着崔中石去上海的橫濱正金銀行。重慶和日占區的生意做起來了,流水一般走日本正金銀行。具體事情方孟韋管不着,他只負責崔中石的安全。
于是方孟韋抱着一大把竹篾竹條上了飛機。
他修長的手指上全是剛愈合的未愈合的細小傷口。崔中石溫和地看着他無盡的重複。
“伯禽特別喜歡那只圓燕,挂在房裏,誰都不準動,他媽媽都不行的。”
方孟韋垂着眼睛盯着手裏的活。飛機穿越雲層,小窗外透出更為清澈的陽光,在他濃厚的睫毛上塗了一層金線。
“我回去再給他紮個別的。”
“以前伯禽跟我嚷嚷,我還不信。孟韋你竟然有這個手藝。”
方孟韋的手指被竹篾劃了一下,沁出血絲。他毫不在意,血絲染了竹篾:“無聊的時候跟人學的。”
方步亭跟崔中石講過。方孟韋從小放風筝就與衆不同,放得高高的,風筝線繃得像刀片,然後一剪刀剪了線,就那麽看着風筝失了控打着滾沖出天邊。
“孟韋做的風筝都能飛很高。伯禽自己去買的風筝很多都放不起來。”
“當然……能飛。”方孟韋攥着手裏的風筝骨架,他想做出一只鷹,這只鷹飛出去,沖出去,撒着歡兒發着狂,掙脫束縛飛得再也不見。
崔中石一行人到達上海。
方孟韋愣愣地仰頭看着。到達時已經傍晚,暮霭沉沉,空氣裏有濃郁的植物的清香。從機場到外灘還要坐車,崔中石輕聲道:“孟韋,上車了。你在看什麽?”
方孟韋低聲道:“崔叔,你聽,轟炸聲。”
崔中石心裏一酸,嘆了口氣:“沒有的,孟韋,沒有轟炸的。”
到達外灘時正金銀行下班了。崔中石一行住進彙中飯店,等待明天面見正金銀行的負責人。正金銀行迎接人員是個會講中文的日本人,對崔中石倒是很熱情。方孟韋冷着臉冷着心,從頭到尾一句話沒有。等日方人員離開,崔中石道:“孟韋,心裏煩悶,就上街走走吧。上海是崔叔的家鄉,崔叔保證,上海是很好的,真的。”
方孟韋放下風筝骨,強笑:“崔叔,你是不是想說‘老靈呃的’?”
崔中石微笑:“靈不靈,自己去看嘛。”
榮石沿着外灘漫無目的閑逛。整個中國,能比較寬容地對待商業的只有上海,因為上海不全是中國的。他來收粗布,純棉線粗布。需求量很大,在上海一時很難湊齊,而且會被盤問。榮石心煩意亂。外灘是真正的“夜上海”,景致不錯,他看不進去。哪邊在放新出的歌,婉轉情致的女聲吟唱着,聲線順着夜風吹散到遠方。
“浮雲散……”
榮石叼着雪茄,雙手插兜,擡頭看了看天。不知道怎麽回事浮雲真散了,月亮懸着,柔和冰冷地亮着。
“明月照人來……”
榮石低下頭,突然看見麥加利銀行大樓的後面拐出一個瘦高的人影,披着月色,沿着外灘,向他走來。
哎喲卧槽。榮石拿下雪茄,瞪着眼看那目中含月的人越走越近,心中高聲贊美:上海這地方,真他媽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