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支曲

方孟韋又是一夜未歸。崔中石并不想顯得很婆媽,但他等了一早上,方孟韋還是沒有回飯店。他只好拿着前臺給他的紙條出門。紙條上龍飛鳳舞地寫着一個法新界的地址,那一片是新貴們盤踞的地方。

崔中石坐着電車去了法新界,下了車一面打聽一面走,步行到了紙條上所說的房門號。不大的二層獨棟小樓,別致又不招搖。花園門到內廳門之間很近,幾步小石子路,兩旁象征性地種了幾株月季。陽光暖暖,月季盛開,花香湧動。

崔中石提着公事包,來回對照了紙條的地址。應該是沒錯。他揿了揿門鈴,不一時內廳門打開,出來一位穿着西式馬甲長褲白襯衣的高個子紳士,沖他豎起一根手指,笑着噓了一聲。

崔中石看他走下來,打開鐵藝花園門,低聲笑道:“崔先生?您來找孟韋?”

崔中石只好笑着點頭:“看來我沒有找錯地方。”

對方同他握手:“你好,我是榮石。”一邊請他進去,禮貌地引他進入別墅:“孟韋還在睡。”

崔中石在玄關換鞋,榮石輕聲道:“本來我也是不講究的。但是……沒辦法。”他無奈地搖搖頭:“崔先生喝什麽?”

“紅茶,謝謝。”

崔中石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略略四下打量。完全西式的裝潢,吊燈,地毯,沙發,大落地窗,旋梯。一應細節不吝奢侈,卻又不俗氣,只有雅致。客廳極為敞亮,日光明麗歡快,讓這厚重的華麗活潑了幾分。茶幾上有幾本雜志,有日文有俄文。根據封面,崔中石猜測大多數是有關經濟和汽車的內容。另擱着半杯咖啡,沒有熱氣。看來他到訪之前,這位榮先生正在閱讀。

這位榮先生——崔中石看見他端着一杯紅茶走過來。步伐穩健,腰背挺直。應該當過兵,而且殺過人。眼神堅毅且果決,這樣的人可以待人親切有禮,但最好不要當真認為他和藹可親。

“崔先生,我這裏的紅茶,是真的祁門紅茶。孟韋不喝英國紅茶,嫌英國人畫蛇添足糟蹋東西。”

崔中石無動于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嗯,好茶。”

榮石很随意地跟崔中石聊天,聊茶,聊各地風土人情,聊經濟形勢,有意無意套他的話。崔中石慣于應付這種風度翩翩拒人千裏的富豪們,游刃有餘反套回去。兩人彬彬有禮皮笑肉不笑壓低聲音地一答一對,突然樓梯有腳步聲。

方孟韋穿着晨衣,光着腳走下來。他昨天累了一晚上,早上剛醒,面色有點怏怏的,垂着眼皮,含混地嘟囔一聲:“榮石我有點渴。”

榮石立刻站起來去廚房倒水,方孟韋站在樓梯半腰看見仰頭的崔中石,一激靈醒了,完全睜開眼:“崔叔。”

崔中石這個角度看見他光着的腳和細瘦的腳腕,突然想起來剛才榮石無奈的笑容,明白了“我本來也是不講究的”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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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瞥了一下榮石去餐廳的身影,下樓,坐在一邊的單人沙發上,惺忪地笑:“崔叔你來了。”

崔中石笑笑。

他第一次看見孟韋穿得如此不得體——在重慶的方孟韋,無論何時何地,永遠衣着筆挺,幹淨整潔。在家和在辦公室,沒有任何區別。方步亭也不會容許子女衣冠不整。眼下方孟韋穿着過于寬大的晨衣,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發:“崔叔,我就不去換衣服了,就……這麽着吧。”

崔中石笑着搖搖頭,表示無礙。

榮石端着紅茶放到他跟前,方孟韋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

一瞬間崔中石有了種荒唐的想法,這裏才像個“家”,懶懶散散,毫無儀态,随意自在。

榮石請崔中石吃了午飯,親自開車送崔中石方孟韋回彙中飯店。下午的飛機。方孟韋提着自己的箱子,站在彙中飯店門口和榮石道別。彙中飯店裏放音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飄忽不定。

清淺,池塘,鴛鴦戲水……

“下午我就不來送了。”

“嗯。”

“你……”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崔中石自己先進大門。榮石戴着墨鏡,看方孟韋身後虛無的地方:“你……”

方孟韋提着箱子轉身走進去。

榮石雙手插着大衣兜,默默地看着方孟韋的背影,低吟似的喊了一聲:“孟韋……”

大概實在是太低了,誰都沒有聽見。門童笑容可掬地提醒他:“先生,您的車停在這裏,實在是不大方便。”

方孟韋回重慶,坐在飛機上紮風筝。榮石去他酒店房間收拾東西的時候,壓根沒注意這些竹條。方孟韋揣着它們從重慶飛來上海,揣着它們從上海返回重慶。崔中石從頭到尾沒發一問,方孟韋很感激他的寬容。

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方孟韋看了一眼舷窗。

上海是個美妙的夢境。

只不過,終須離開。

“崔叔,新出的那個《月圓花好》你覺得好聽嗎?”

“還行吧,我對音樂沒有研究。”

淩遠巡查病房的時候,突然聽見一陣音樂聲。病房裏不準喧嘩,這麽大的音樂讓他很驚奇。他推門進入病房,标準的四人間,其他病人都躺着,只有窗下那一床圍着很多人。有個女士拿着手機跪在床頭,手機裏大聲播放着一支曲調哀婉的歌。清麗的女聲一唱三嘆: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韋天舒看見淩遠,走過來,低聲道:“老太太不行了,想聽着這支歌走。病房裏其他病人都同意了,我也同意了……”

淩遠點點頭。

兩人退出病房,韋天舒實在憋不住八卦:“你知道那是什麽歌嗎?”

淩遠看他一眼:“聽着很老。”

“屁,那叫古典,古典美!當年金嗓子周璇的《月圓花好》,上世紀四十年代的經典歌曲。”

“哦。”

“那老太太吧,和她先生是因為這首歌定情的。老先生先走的,老太太說讓他等着,自己到時候唱着這首歌去追他。唉你說那時候人的愛情哈,雙雙對對恩恩愛愛矢志不渝的。”

淩遠拿着病歷夾低頭狂寫,寫了半天看韋天舒還在長籲短嘆地感慨:“你今天上午沒事兒?”

韋天舒搖頭:“對牛彈琴,牛嚼牡丹!”

淩遠巡查完病房,回辦公室用手機搜了一下《月圓花好》。旋律不複雜,歌詞也很簡單。七十年前的,對于愛情的祈願——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他給李熏然發了個短信:忙呢。

過一會兒李熏然回:還行。

淩遠撐着頭,辦公室裏還低低回旋着婉轉的樂曲。七十年前的人在聽,七十年之後的人也在聽。

李熏然又發來短信:別忘胃藥。

淩遠笑了一下,關了手機。

等淩遠下了手術,已經深夜。清洗更衣之後,特地去住院部護士站問了問。那一床老太太下午就走了,走得很安詳。護士以為淩遠在問床位問題:“已經安排人住上了。”

淩遠微笑:“謝謝,辛苦了。”

他開車回家,熏然的車停在樓下。淩遠上樓,輕輕打開門,換鞋,洗手,悄悄走進卧室。小李警官舒适地陷在柔軟的大床中,呼吸輕緩悠長。沒拉窗簾,月光泛着甜味流淌,夜色都溫柔了。

還真是……明月照人來。淩遠想起下午的歌詞,心底愉悅。他突然聽見一點嘈雜,伸手在被子下面扒拉出來平板。大概小李警官好奇亮亮的紀錄片,結果秒睡了。淩遠連忙調到靜音,平板上炮火連天鴉雀無聲的畫面悲壯沉默。底下的字幕冷漠地注釋:一九四四年十月四日,日軍占領福州。福州二次淪陷。十月十三日,國共兩黨談判陷入僵局。十月二十八日,日軍包圍桂林,迫臨柳州。十一月七日,美國總統特使赫爾利飛抵延安。

十一月十日,汪精衛死于日本名古屋。

淩遠看了一會,關上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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