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出話劇

進入十一月,氣溫一路下降。汪精衛死在日本,意料之中。這大漢奸終于死了,可惜竟然是病死的,并非被宣判裁決而死。只好解釋成為天道輪回,惡人惡報。汪精衛十日咽氣,陳公博十二日繼任。重慶很是有人戲言,合該給共産黨發個賀電,一大的代表不知道能不能算是他們的創始人之一,如今竟然也能撈個主席當當。這賀電當然不能發,陳公博不僅被共産黨開除過,還被國民黨開除過,誰也摘不幹淨。要說汪精衛還能算孫中山學生呢。

共産黨的叛徒都不簡單,個個是人物。顧順章寫個《情報業務》,中統特務訓練班早期的基礎教材。還有張國焘,戴笠當他是稀罕玩意兒,每次請客,高了興就連他一起請,上桌之前興興地跟人說:你們進去看看,裏面那個以前就是坐共産黨第三把交椅的人。

方孟韋回到重慶,一直沒有差事。美國大使館不用他去,三青團被太子整治一頓,正是蟄伏的時候。一般除了黨務,他并不理政務。沒事做,就天天開會,想起來就把人都叫來學習黨章精神,折騰得一衆人苦不堪言。三青團在各個學校內有“通訊員”,說白了就是發展的學生眼線,專門觀察誰有赤化傾向。方孟韋去翻“線報”,翻來翻去一直笑。笑得情報總處的人坐不住,他溫聲道:“這個……通訊員,舉報他同學有赤化嫌疑?”

“是的。”

“你們一般怎麽處理?”

“當然要核實。”

“核實完了呢?”

“通報調查處。”

方孟韋用修長的手指點一點舉報材料:“這個通訊員和他舉報的人有私仇而已,多半是為女人。查一查有沒有女學生在他倆中間夾纏不清。如果我沒猜錯,這種公報私仇的‘通訊員’,不用也罷。”

三青團情報總處的王處長心裏虛,他也知道這些年三青團幹了些什麽下三濫的事,集體入團舉手入團劃拉一片髒的臭的。偏偏就這些人好用。這書記長平日裏根本見不着,月亮似的挂在天邊兒上。這是閑得發慌,到人間溜達溜達。

重慶各個學校大約也都知道自己身邊有“眼線”,互相猜都是誰。重慶大學大禮堂的後臺,幾個女生湊在一起安慰一個嘤嘤哭泣的女生:“你別哭,那姓何的欺人太甚,你們倆明明是自由戀愛,他自作多情,小人一個!”

另一個低聲道:“他們說……姓何的是那個。”

有人驚悚:“通訊員?”

“呸,什麽通訊員,眼線!”

“都小聲點!就是害怕這個,萬一他去亂舉報,那可怎麽辦?”

嘤嘤哭泣的女生哭得更大聲了。

Advertisement

這邊正心焦,謝木蘭打簾子進來:“前面的快彩排完了,該輪到咱們了……咦你們怎麽了?”

謝木蘭人小,交游卻廣,自謂思想成熟,一個初中生能和大學生玩到一起。從小跟着父親舅父東奔西跑,比大多數女生見識廣,講話有趣,心思堅定又有主意,因此年紀比她大得多的也愛圍着她轉。

“木蘭,你看怎麽辦,我們懷疑姓何的去舉報了,你知道這事……”

謝木蘭眼睛在這一團人身上轉了一圈。無非就是倆男生争一個女生,女生對倆人都有意,難以抉擇,然後一個男生翻臉了。她撓撓臉:“現在就是懷疑而已?還是确定姓何的是那個?”

哭泣的女生腫着眼睛:“他自己說的,讓我們倆等着,還能有假?”

舞臺前面到達了最後的高 潮,振奮人心咚地一響,吓了大家一跳。前面話劇慷慨激昂鼓舞大家抗日衛國,後面幾個女生擠作一堆發愁男女糾葛。

“我想個辦法。明天公演,讓我小哥來看。你們看誰能和我小哥搭上話,我們一起求個情。他對女士一向臉皮薄,說不定能成。”

幾個女生面面相觑,倒是忘了木蘭小哥的身份了。

民國三十三年十一月底,重慶大學舉辦愛國主義主題話劇公演。謝木蘭邀請方孟韋去看。方孟韋正要出門,手臂上搭着風衣,一手掏口袋,找半天終于找到一枚單鑰匙,妥帖地塞進胸前襯衣口袋裏放好:“是演喝藥的還是演變蝴蝶的。”

謝木蘭愣愣道:“啊?”

方孟韋不解:“你怎麽了?”

謝木蘭困惑:“應該說小哥你怎麽了……自從上海回來就怪怪的,你以前說話不是這個風格呀!”

方孟韋一頓,吐了口氣:“對不起,抱歉。那麽,公演你們演什麽?”

謝木蘭沒了興致,低落道:“《約翰王》。”

“哦,莎士比亞的,哪個譯本。”

“朱生豪先生的譯本。”

“好,我會去。”

公演那天,重慶政府來了好幾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前段時間為了聯共抗日的事,政府和學生鬧得太僵,畢竟這是國家未來的臉面。這次倒是個緩和關系的由頭。教育總長講話,支支吾吾很無趣,兩三句就要一提“蔣委員長”。他一說這四個字,全大禮堂都要起立,嘩啦嘩啦洶湧的拖凳子聲。方孟韋跟着起立兩三回,軍裝被他穿得整潔板正,在一片凸起的肚腩中肅穆地站立,豐神如玉,仿佛發光。

幕布後面一群女學生擠着看:“诶你看你看,那個是你小哥麽?”

木蘭在人群後面道:“最瘦那個肯定是。”

“你小哥多大?”

“嘿嘿,你想當木蘭嫂子啊?”

“放屁!”

謝木蘭道:“你們相中我小哥,我是沒什麽意見。但是你們最好想想我小哥的身份,那個什麽破團……還有,他就初中畢業。”

低低的笑鬧聲尴尬地頓住,有人打圓場:“還是正事要緊,待會輪到我們,演完之後想辦法去跟木蘭小哥說說情。木蘭你要不要先去探探底,看你小哥看舉報材料了沒有?”

謝木蘭揮揮手:“知道了。”

話劇演得倒是業餘。到謝木蘭她們,是莎士比亞的《約翰王》。方孟韋就那麽看着。約翰王在英國歷史上外號叫無地王,屢戰屢敗。約翰王不斷地發明各種征稅項目,幾十倍上百倍地加稅。貴族們反對他,要求憲法改革。他被脅迫着簽了大憲章,但是拒絕履行。所以第一次諸侯戰争暴發,英格蘭內亂。約翰王一生沒什麽實際控制的土地,往西逃跑後死在一個小小的紐瓦克城堡裏。

方孟韋覺得這出話劇挺神奇,像個預言,所以看得很認真。謝木蘭跑了個龍套,方孟韋都沒找到她在哪裏。

堅持把所有的話劇場次熬完,謝木蘭卸了妝,抱着方孟韋的胳膊撒嬌:“小哥,我們演得怎麽樣?”

方孟韋微笑着向蹭蹭挨挨圍過來的女生們致意:“挺好。”

謝木蘭道:“看在我們演得這麽好的份上,小哥,我們有事求你。”

方孟韋看她:“你……又打着我的旗號幹什麽了?”

榮石忙完粗布的事,返回承德。索傑一臉憔悴地迎接他,吓他一跳:“為我消得人憔悴?”

索傑嘆氣:“您別開玩笑了。我這邊實在頂不住,日本人發瘋了,東光劑的事兒您再不給回複我看他們能抄沒榮家。”

榮石冷笑:“這不殺雞取卵。”

索傑道:“東家,十月底萊特灣海戰徹底廢了日本海軍,日本人缺錢缺的上牆了。怎麽辦?”

榮石踱了兩步,果斷道:“去庫房拿出那個章來,我去一趟長春。”

“長春?您該不會……”

“榮孟枚咱們打點那麽久,該是用的時候了。”

“他說話能管用?”

“哈,長春的中國官員哪個有用?能拖一時是一時。這次榮家得動一動家本了。”

長春是僞滿的“新京”,榮石很早就在長春打點人脈。榮孟枚是其中之一。這老頭子在僞滿建國時起草《建國大綱》,說話可能有些作用。榮石仗着姓,和他攀了個親。至于一個旗人一個漢人怎麽攀親,有錢就行。

榮孟枚是旗人,禮多規矩大。

見他得遞牌子,等通傳,等半天,老頭子拿夠架子,才有人來引榮石。榮石低着頭快步走進偏廳,進去也不擡頭看,行打千大禮。難為他西裝革履哈腰屈腿扶膝垂手動作做起來行雲流水不怪異。

榮石高聲道:“請老叔安!”

榮孟枚鼻子裏嗯了一聲。

榮石站起來,笑道:“冒冒失失就來叨擾老叔,實在是該打。我最近得了個玩意兒,想着要先孝敬老叔,越想越着急,這就着急忙慌地來了。”

榮孟枚撩眼皮看他一眼,大約也是知道東光劑的事兒。榮石笑嘻嘻地雙手奉上一只緞錦小盒子,管家在一邊接過去,打開檢查了,再捧到榮孟枚跟前。

一枚金質扁平的印章。

“據說這是漢代将軍章,我這沒見識,老叔您看?”

榮孟枚別的不好,就好收集個印鑒。古玩裏玩印鑒的少,榮石卻很上道,沒管這東西叫“印”——漢代将軍的印鑒一律喚作“章”,這個分得清的人可不多。榮孟枚高看榮石一眼,心情好了:“坐吧,立着幹什麽。看茶。”

榮石拿出一塊舊方格手帕,擦擦汗,拘謹地用半邊屁股坐下:“謝謝老叔。”

榮孟枚把玩将軍章半天,懶洋洋道:“說罷。”

榮石嘆氣:“這次來,是請老叔救命的。若是老叔能救我一回,榮家上下,感激不盡。”

榮孟枚看榮石攥着方格手帕,似是緊張。打量半天,方才道:“這可難辦。不過……誰讓咱們是叔侄呢。”

榮石跟着笑:“咱們是親人,真真的親人!”

榮石在榮孟枚家呆了半天,出來的時候疲憊地說不出話。榮家這一次傷筋動骨,榮石卻沒覺得多可惜。他坐在車裏,用手帕擦擦嘴,仿佛能擦掉一切趨炎附勢阿谀奉承的腌臜氣味。這幾乎成了他一個儀式——他把手帕塞進西裝胸前貼心的內袋,妥帖放好。

很好,很好。他心想。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