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一個決定
亮亮半夜起來上廁所,發現主卧的門沒有關嚴。他小小心地探進去張望,就看見淩院長靠在床頭,摟着李警官,哄小孩一樣拍着。
淩院長看到亮亮的小臉,抿嘴笑了一下。亮亮受到鼓舞,悄悄打開門,悄悄走進屋。李警官睡得很沉,不知道是真睡着還是藥物的作用。現在他依舊偶爾失眠,但不嚴重。
亮亮小手揪着床單,看淩院長摟着李警官在月色下溫暖的剪影。淩院長伸手摸摸亮亮的臉蛋,輕聲道:“睡不着?”
亮亮搖搖頭,他摸摸淩院長的手,小手剛洗,還很涼。淩院長明白他是起床上廁所,捏着他的小手:“真涼。”
亮亮很認真地看淩院長和李警官。這種畫面溫馨安寧,讓他有安全感。
淩院長用氣聲溫和道:“上來。”
亮亮爬上床,略有點小興奮,探險一樣在大床上翻滾。
淩院長比個手勢:“噓。”
亮亮坐在床尾,看着淩院長傻笑。
淩院長無奈:“還不困?”
亮亮在李警官和淩院長之間找了個小空間,美美地躺下。李警官微微動了動嘴角,伸手摸到亮亮,便搭了上去。亮亮抱着李警官的手,心裏高興。李警官身上有種好聞的氣味,讓亮亮很舒适。
在亮亮悠長的呼吸聲中,一家三口緩緩入夢。
方孟韋睡不着。
他躺着,看天花板。十一月初,史迪威被召回之後,赫爾利作為羅斯福的特別代表訪問了延安。赫爾利和共産黨共同起草了五點建議,這五點建議表現出了赫爾利很大的斡旋野心。不過蔣先生是絕對不會同意。赫爾利馬上表現出了演說家該有的素質——翻臉不認賬。他根本不會對五點建議承擔責任。
十二月初,重慶拟邀周先生做一次短暫訪問,但是周先生拒絕。
國共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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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戰勢在必行。
方孟韋翻了個身,他眼前四五張臉。一時是榮石,一時是大哥,一時是崔叔。還有父親和姑爹,跑馬燈一樣,轉得他難受。赫爾利是個挺有意思的人,方孟韋擔任他的随行翻譯,常常為如何翻譯他的雙關語頭疼。赫爾利說着英文俏皮話,蔣先生聽不懂,赫爾利自己就先笑起來,笑了也不覺尴尬,興致勃勃地等方孟韋翻譯。有時候蔣先生迫不得已只好幹笑兩聲,表明自己領會了赫爾利大使幽默精髓。
方孟韋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
方步亭和謝培東無可奈何,謝培東努力淘換五花肉,争取隔幾天能給方孟韋改善一頓生活。方孟韋捏着筷子看着獅子頭,其實一點食欲也沒有。他在想北京的山東大餃子,炙子烤肉,東北亂炖,甚至上海的那半塊面餅。方孟韋味同嚼蠟地吃飯,他的身體拒絕囤積脂肪。謝木蘭笑:“小哥我真嫉妒你,幹吃不胖。”
謝培東道:“胡說什麽?你小哥心累。”
謝木蘭做個鬼臉。
赫爾利這邊沒走,顧維鈞回國了。八月份美國就召開了次會議,研讨二戰之後的聯合國輪廓。顧先生是首席代表,在一堆名副其實的“戰勝國”裏很是費了點周章,因此蔣先生很看重他。迎接顧先生回國,還要方孟韋去。方孟韋驚訝:“顧先生回國,還需要翻譯?”
人事人員笑而不語。
顧先生到重慶,下榻重慶最好的嘉陵賓館。方孟韋第一天去,顧先生的随行人員大多數是中國人,但都講英文,口音都很地道。顧先生和一邊的人用英文講話,用一種外交家慣用的,禮貌冷淡的措辭抱怨:“沒出過國門的人,覺得自古已然,什麽都無礙。只有我們在國外住得很久的人,才感覺處處是問題。”
顧先生是實事求是,方孟韋第一次回到祖國迎接他的也只有轟炸。他在重慶住了這麽些年,有種很奇怪的想法:中國,約莫只存在于重慶的挑夫,小販,講不清楚官話的濃重的重慶口音,這些才是“中國”。上層的人,不是“中國”,不在“中國”。方步亭的頂頭上司張嘉璈先生,一年四季和服木屐,從裏到外的日本式。
“中國”在哪兒?“中國”什麽時候才能确切清晰地出現?
十二月底,臨近聖誕節。方步亭有交情的人家大多數是留美背景,有過這個節的習慣。方步亭心情好,意興大發,打算一家人去伐聖誕樹。赫爾利趕着聖誕節前回美國,顧維鈞放大家聖誕假,方孟韋突然閑了下來,卻不見愉悅。謝木蘭很興奮,今年也許真能過個“平安”夜,不必擔心轟炸。謝培東看謝木蘭高興,難得也有開心的意思。
方步亭開車拉着全家人去重慶郊外,尋找能用的松樹。謝木蘭攙着方步亭的胳膊,叽叽喳喳問方步亭在美國的事。方步亭憐愛地看着謝木蘭笑:“我講,也沒有意思。不如你好好學英文,到時候大爸送你去美國。那是個……很好的國家。”
謝木蘭大笑:“大爸,你剛才說聖誕樹源于德國的宗教劇,說它代表伊甸蘋果樹——原來亞當夏娃吃的還是美國産大蛇果!”
方步亭彈她額頭:“促狹。”
方孟韋手插在大衣兜裏,跟在後面。他在想自己的心事,沉默地出神。謝培東轉身等他,方孟韋猝不及防差點撞上他。
謝培東吊着眼袋看他。方孟韋吓一跳:“姑爹,我沒看見。”
“孟韋,想什麽呢。”
“沒……想什麽。聯合國憲章都快通過了,我想抗戰應該是要結束了吧。”
謝培東看着他。
方孟韋踮了一下腳,看着自己靴尖:“抗戰結束……就結束了吧?”
謝培東反問:“你這幾天,一直在想這個?”
方孟韋長長一嘆:“別打了,打夠了。”
榮石從長春返回承德,閉門在家,誰邀也不出。索傑說“老家有事”,因此請了假,回了趟老家。榮孟枚可能的确有點用,日本人不再找榮石麻煩,換了人,去找王景川。下一屆商會會長,肯定是要換人了。
榮石根本不能阻止“滿州煙”“東光劑”在國內擴散,他只能自己不親自去,卻擋不住日本人。
其實這跟自己親自去也沒什麽區別。榮石站在樓梯牆的地獄苦海前面沉思,轉着手指上的紅寶石。榮家仆人沒有敢出大氣的,全都畏畏縮縮鬼鬼祟祟,生怕讨了榮石的惱。
日本人沒幾天蹦跶了。蘇俄對付完德國就要對付日本,然而……蘇俄更看好國民黨。
索傑這次去得久,拍電報來說家裏老叔病得不輕,恐怕是最後一面了,所以請求多留幾天。榮石同意了。他一連好幾天,就那麽站着,像把開了刃的軍刀。
民國三十四年一月初二,索傑回到承德。他瘦了很多,兩頰凹陷,目有悲痛:“謝東家寬限這麽些時日,我老叔走了。”
榮石把索傑叫到書房,用手指點着額頭:“說。”
索傑收斂所有表情,正色道:“形勢很緊張。東家也聽說了,赫爾利倒是很聽蘇俄的,認為中共不是真正的革命。”
“表面。無非是蘇美都看延安沒希望罷了。這跟商人投機一個道理。”
“是的。蘇軍現在在新疆,勢不可擋。估計再下去,要對付的可不止日本。”
榮石撐着額頭閉着眼冷笑一聲:“啧,老大哥。”
民國三十年,蘇日就簽訂協議,互相承認尊重“滿洲國”和“蒙古國”的獨立和主權。
榮石忽然睜開眼睛,索傑被他鋒利的眼神割了一刀,下意識一顫。他冷聲道:“你說,蘇俄有個幾年‘國祚’?”
索傑沒吭聲,看樣子不短。
短暫的沉默之後,索傑低聲道:“總之抗日戰争之後鬥争會更嚴峻。上面的意思是,命令我保護你,我有權在必要的時候終止‘榮石’這個身份的一切活動。”
榮石直直地盯着他。索傑反而坦然:“東家,這都是為了你的安全考慮。承德商會會長一定會換人,你正好找機會脫身。”
榮石不在乎生死,榮家的家産是身外之物。可是“榮石”這個身份……
榮石覺得自己心裏某個地方存着的溫柔鈍鈍地一痛。
有個人,看着榮石,笑得那麽好看。
“所以……”
“‘榮石’會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