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句話
謝木蘭悄悄打開一條門縫,往裏張望。她不敢弄出太大聲響,心裏祈禱木門合頁不要有動靜。
方孟韋板正地坐着,一筆一劃寫字。四月份的天,有點潮濕,氣溫回暖,謝木蘭早換了裙子,方孟韋還穿着冬天的衣服。謝木蘭無意中碰過他的手,透心涼。
有人把小哥留在冬天了。謝木蘭想。
赫爾利和代替史迪威的魏德邁手拉手回美國參加雅爾塔會議研讨。蘇聯和美國對待中國的态度調換了一下,蘇聯竭盡全力要把中國轟出戰勝國四強,美國就死活要中國留下。蘇聯終于騰出嘴來咬中國,一口啃了庫頁島,大連旅順即将送走鬼子迎來毛子。
戰勝國四強,傳世的照片上是“三巨頭”。
赫爾利短時間內不會回來,方孟韋的私人時間更充裕。他提交報告要回昆明機場,還沒有下文。他練字,背詩,天天看地圖,從西南看到東北。謝木蘭很長時間內不敢和他鬧,唯恐惹他生氣。她很憂郁地跟謝培東講:“爸爸,小哥好像碰一碰就碎掉了。”
謝培東瞟了一眼正在吃早飯的方孟韋。方孟韋沒有異樣,神色平靜。
“哪有。”
謝培東沒有幫助,謝木蘭很焦急。方步亭也還是那樣,看報,辦公,偶爾聽方孟韋彙報一下學習的進度。謝木蘭很奇怪,這個家裏只有她發現小哥的不正常嗎?別人都不知道嗎?不可能吧!
可是她不知道怎麽跟方步亭說。
方孟韋察覺謝木蘭在偷看。他不在意,繼續專心致志地抄寫詩經。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他真喜歡這句話。
方孟敖的大隊在雲南,奉命保護剛通的康青公路,日軍随時都會來轟炸。每天都有飛行員陣亡的消息,大部分是摔死的。方孟韋盯着地圖,一看就是一天。
要回昆明機場的報告,終于沒有批下來。上面命令方孟韋在重慶待命。方孟韋差點沖去軍部問問到底怎麽回事。秘書處的人攔着他,他反問:“黨國沒有專職的翻譯了,還是我就此不再是軍人了?”
秘書處的人尴尬,支支吾吾,眼看真的攔不住,只好低聲勸:“我的天,還真有你這樣着急去送死的?你別……浪費了令尊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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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停下來,冷冷地看着那個秘書:“你什麽意思。”
“我的祖宗,你知不知道方行長為了你親自去求的太子爺啊?你就平安地在重慶活着吧,別害我了!”
方步亭去見小蔣先生,擡頭一句:我就一個兒子了。
方孟韋沖回家,風一樣刮進庭院。謝培東在澆花,一路看着方孟韋跑進大廳,見到方步亭的一剎那,卻洩了氣。
方步亭在看報紙,并沒有看他:“你……不繼續興師問罪?”
方家大廳不進陽光,方步亭坐在郁藍藍的底色裏,慢慢翻了下報紙。方孟韋卡了嗓子,站着看自己的父親。看了半天,吐了口氣,垂下頭。
“你大哥要舍身報國,我不攔他,我攔不住他。你呢?忠和孝,你要哪個?”
方孟韋還是垂着頭,沒說話。
“孟韋,你覺得……我還年輕嗎?”方步亭慢慢看向他,目光平緩。
方孟韋流淚了。
他吞咽一下,輕聲道:“我是……想看看大哥。他一個人在雲南,至少……我能離得近一點。”
方步亭又翻了一頁報紙。碩大的标題說的就是雅爾塔會議,蘇聯承諾會幫助中國對付日本,然而代價也是極高的。僞滿洲國估計難以為繼。
“烽火去不息,胡塵高際天……”方步亭幽幽道:“日本人走了,戰事也不會停。總有理由可打。你大哥……”他沒有說下去。
雜虜寇幽燕的時代,中國只剩一個重慶。
方孟韋知道這首詩,這首詩還有一句:長驅救東北,戰解城亦全。
東北……地能救,城能全,人呢?
“你看,黨國接收東北有希望嗎?”方步亭突然問。
方孟韋的眼淚砸下來,一發不可收拾。
謝木蘭站在大門口,只覺得半邊身子曬着陽光,半邊身子是冷的。她抓着門框,看小哥站在大爸面前哭得一塌糊塗。大爸并沒有說什麽嚴厲的話,她不知道哪個字眼刺激了小哥。然而,那麽多的悲傷,突然決了堤。
連續十多張紙,正反面,密密麻麻地寫着同一句話: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太震撼了。
李熏然翻了翻,寫字的人非常用力,跟雕刻似的。這賭咒發誓一樣的寫法,讓人心裏發涼。
費解去茶水間接水,扯淡的聲音傳過來,陸陸續續:“抗戰勝利之前就死了,幸虧死得早,要不大漢奸可沒好下場……對呀,可有錢了……榮石這個人就這樣……”
李熏然一激靈,他聽到兩個字:榮石。
費解端着大茶缸子和人慢悠慢悠走回來,冷丁看見師父站在門口,手一哆嗦,茶險些潑出來:“哎喲師父你幹嘛呢!”
李熏然皺眉:“你剛才說什麽?”
費解愣愣地:“我說這家夥喜歡的女星臉上沒一樣真的全整的……”
李熏然耙耙頭發,放那個被費解纏着聒噪的可憐家夥進辦公室:“前邊的,你在茶水間說的,榮,榮什麽?”
費解大悟:“哦,你說榮家?我說榮石呢。”
“還真有這個人!”
“當然有,在我爺爺那一輩還很有名呢,承德榮家。”
李熏然恍惚想起來,費解似乎吹過什麽“承德榮家”?他的皮膚突然起了粟,似乎接近真相的興奮讓他略微發抖:“哦,那麽這個榮石是什麽人?”
費解喝了口茶:“漢奸。”
“……啊?”
“漢奸咯。僞滿時期的承德商會會長,應該是漢奸吧。”
李熏然不知道說什麽好,費解以為師父想聽他侃榮家:“不過幸好死得早,抗戰勝利前就死了。”
“怎麽死的?”
“聽說是被日本人殺的。我爺爺說那天很多日本人沖進榮家,榮家就炸了,沖天的火。”
“……嗯。”
費解端着茶缸:“師父我能進去了麽?”
李熏然長嘆:“進來吧。”
李熏然在網上搜“榮石”,“承德榮石”,基本沒什麽內容,還和一部電視劇角色名撞了。搜“熱河榮石”倒是有內容,一篇五年前的博文,大概是一個承德人在國外懷念家鄉,随手寫寫家鄉,提到一句以前有個“熱河大亨”叫榮石,賊有錢。
新浪博客,旁邊挂着微博。李熏然看這人的微博還有活動,一時忍不住,私信那人:“你還知道榮石的其他事嗎?”
沒有回音。大概是時差問題。李熏然對着手機發愁,擔心對方什麽時候能看見,一會又覺得自己無聊,這人保不齊知道的還不如費解多。
他回到家,心事重重。亮亮不在,淩遠加班,李熏然懶得吃晚飯,躺在沙發上漫無目的刷手機。突然手機一響,微博跳出一個回複,卻只有一個标點:?
李熏然呼登坐起來,按手機按得生風:“抱歉抱歉,我就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你知道榮石多少?”
對方顯然有點不理解為什麽要問他這個。他回複:“我老家的名人了。”
“他是漢奸嗎?”
“……不确定。”
“什麽意思啊?”
“當過商會會長,不一定就是漢奸吧。”
“還有呢?”
“他沒死,變成老虎跑了。”
“……啊?”
“老家人說的,他沒死,在火海裏變成一只大老虎,一蹿就沒影兒了。”
“謝謝……”
李熏然把手機扣在臉上。他從來沒發覺民間傳說如此無厘頭,沒有原因,沒有結果,人變成一只老虎,就跑了。
郁悶了一會兒,李熏然模模糊糊睡着了。他覺得自己被什麽東西叼着跑,一甩一甩的。他費力地擡頭一看——老天,好大的老虎!大老虎叼着他一路跑,跑着跑着停下來,把他放在地上。李熏然愣愣地看着大老虎打了個滾兒,噗一聲變成人形,轉臉來吓李熏然一跳:淩遠……淩遠還問:你怎麽睡這兒?
李熏然吓醒了,一擡頭磕到一個人,那人哎呦一聲捂着額頭:“熏然?”
李熏然顧不上腦袋疼,伸手上下摸了淩遠一把。
很好,人皮,沒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