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棟房子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二日,美國總統羅斯福腦溢血逝世。不光美國哀悼,中國也哀悼,蔣先生親自主持追悼大會,就是不知道羅斯福總統在天之靈,聽不聽得懂中文。

重慶叫得出名頭的官員都得去參加追悼大會,方步亭必須得去,謝培東倒是不用,方孟韋在靈堂外面站崗。現在重慶憂慮的是接任的杜魯門是個什麽人,對華政策會怎麽樣,最關鍵的——援助到底給不給了。

重慶學校基本都停課,學生都在禮堂裏立着低頭罰站。謝木蘭胸前別着白花,心想忘記問小哥美國死人喪事要怎麽辦,還有這規模不知道的還以為姓蔣的死了呢。

方孟韋站在太陽地裏背着手跨立。能在禮堂外圍執勤站崗的都是校官,一水兒黑,就方孟韋白出一塊。太陽有些毒辣,校官們臉膛黑紅汗透軍裝,方孟韋還是蒼白着臉,汗都沒出。

羅斯福先生的喪事在中國折騰好幾天,美國大使館的人稀裏糊塗跟着參加,一臉愣神忘了要哀傷。

方步亭倒是能在大會堂坐着,聽蔣先生念悼詞,敬獻花圈,碩大一個羅斯福先生的遺像高高挂着,彬彬有禮地俯視重慶官員。羅斯福是個政治家,接替羅斯福的杜魯門是個政客,仰人鼻息的國家現在基本都在戰戰兢兢。方步亭覺得頭痛。一朝天子一朝臣,美國也是一樣的。政策一改,他又得應付一遍美國的檢察人員。上次來華檢查援助情況的美國人是個“中國通”,表現在總是一臉“我懂得”的諷刺笑容寬慰到處堵窟窿的方步亭。美國的援助金,早就被大家族瓜分完了。

還是十二日這一天,日本東京大轟炸。

美國一百多架飛機對着東京狂轟濫炸,如果重慶人當時看了,也許會感慨,原來日本人被轟炸也是會死的,也是會害怕的。東京的日本人在美國的炮彈裏狼奔豕突,琉球附近的“神風”自殺飛機出動四百二十架去撞美軍軍艦,鋪天蓋地蝗蟲一樣。

一九四五年四月十二日就這麽熱熱鬧鬧地過完了,那天晚上方孟韋在日記本裏寫了一句話:晴,日光很好,無事。

李熏然換了個方向,開始調查榮石。他在承德沒有認識的人,因此動用了手邊的“人脈”,即費解。費解老家承德,直到高中都是在承德上的,一堆親戚朋友同學。難得有空閑的時候,李熏然拜托費解打聽一下“榮石”這麽個人。

幾天以後,費解接到自己在承德當戶籍警的同學的電話,撂下電話興沖沖告訴李熏然:“我同學有了點眉目。”

李熏然嘆氣:“哪天去承德得謝謝人家。我知道大家都很忙,還得幫我搞這個破事,可是不調查清楚了我心裏懸得慌。”

費解難得有機會巴結師父:“幫個忙而已。找到的其實也不多,榮石父親叫榮漢庭,山東人。母親榮于氏,吉林人。頂多能查個籍貫,再多也不行了。”

李熏然修長的手指在桌子上一點:“吉林……哪天去一趟吉林。”

費解笑:“榮家的逸事可多,不過有點牽強附會。什麽榮家小姐看上窮學生,榮會長從中阻撓啥啥啥的。現在一看解放前的檔案記錄,榮石是獨子。”

“承德檔案館我也打電話了。他們一直在做關于原始檔案的錄入工作,現在進行到一九四五年左右……實在是太多了。一九三五年到一九四五年的檔案就八百卷了。如果檢索到‘榮石’相關,會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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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熏然拍拍費解:“行,你小子人脈挺廣麽。”

費解傻笑。

李熏然耙耙頭發:“等這陣兒忙過去,我自己去承德一趟。”

關于方孟韋,李熏然也有了大致的線索。根據日記裏現在能翻看得清的字句,他推斷出這個人一九四一年加入三青團,曾經在昆明機場呆過,一九三七年淞滬會戰的時候到過上海。

或許昆明機場是個突破口。

但是……昆明他一時半會無能為力。畢竟他還是有工作的,作為人民警察,他休息的時間實在是不多。

李熏然把日記本攤開,扣在臉上,心裏連連嘆氣:“我什麽時候才能找到你們?”

一九四五年八月六日,美國原子彈轟炸廣島,全城毀滅,死亡人口二十五萬以上,舉世震驚于美國摧城毀地的絕對武力。

八月八日,美國十四航空隊司令陳納德卸任離開中國,返回美國。

八月九日,蘇軍對日作戰,轟炸哈爾濱長春。美國第二枚原子彈轟炸長崎,全城盡毀。

八月十五日上午七時,中美英蘇正式宣布日本投降。

重慶整個沸騰了。鬼子投降了,鬼子滾蛋了,可以不用打仗了!在戰火裏茍延殘喘的人看到了一絲希望,便會瘋狂。整個重慶沸騰得像一個燒開的火鍋,有人在街上哭,鬧,打滾,大喊大唱,很多人自發地游街。

重慶政府緊急調軍警上街維護治安,疏散人群。重慶這種山路一旦發生踩踏,人群從高處滾落是相當可怕的。

方孟韋站在街上,神情恍惚。

他穿着軍裝,淹沒在人群的洪流中。

……勝利了?

勝利了。

母親,妹妹,還有榮石。日本人殺了他所愛的人,現在日本人投降了。

方孟韋那麽站着,不知道在看哪裏,不知道在想什麽,那麽多人與他擦肩而過,嬉笑着,興奮着,一張張臉,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他像湍急水流中的一塊石頭,在洶湧中,手足無措。

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戰後最忙的人,大概應該是抄沒“敵産”那些。早抄早得,晚抄沒有。北平,上海,南京,這些是肉。其他地方的敵産,是菜。政府的戰後接管部門成了肥差,心思活絡的人早就上下活動,特別是高級官員們的子女。方步亭還是有人溜須的,要方孟韋去南京“督辦”。方步亭笑着回絕,推說方孟韋頑劣,難當此大任。

蔣委員長電南京日軍最高指揮官岡村寧次,指示日軍投降原則。第一批政府工作人員進駐南京,“收拾舊山河”。

方孟韋在家呆着練字。

他的毛筆字進步神速。寫字這回事,還得看人。有些人下死力練,寫兩筆又打回原形。有些人天生控筆好,寫字如繪,練習也就是錦上添花。方孟韋毛筆字也有了風骨,他開始練顏體。

方步亭問過他,為什麽練顏體。

方孟韋笑笑:顏魯公寧折不彎,顏體氣勢磅礴,對他的性子。

方步亭沒再說什麽,只是長嘆一聲。

日本投降,僞滿徹底倒臺,溥儀逃跑,蘇軍完全接收日本在華各式工廠。凡優良的機械,全部砸開拆除運回蘇聯。恢複蘇聯人日俄戰争之前在東北的一切經濟政策特權。

說白了,鬼子滾出東北,毛子殺了進來。

國府基本沒有辦法。

十月份,方孟韋在重慶突然收到一封信。上海喬生律師事務所用英文寫給他的,大意是方孟韋少校抄沒上海敵産小洋樓一棟,方少校現在是這座不動産唯一合法擁有者,經上海肅奸委員會什麽什麽會共同認證。

方孟韋糊塗了,他什麽時候去抄沒敵産了?他仔細翻閱房産證明,怔愣半天。

上海法新界,二層小洋樓,漢奸榮石之敵産。

方孟韋拿着産權證明,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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