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次重逢
亮亮對近代現代史很感興趣,淩遠建議他做讀書筆記。鑒于亮亮會讀會寫的字實在不多,淩遠或者李熏然會幫他寫,他在一邊正好可以學認字。
今天輪到李熏然,吭哧吭哧寫了一下午。
“一九四六年……嗯,四六年一月十日周恩來同意國軍接收東北。二十一日大使彼得羅夫照會長春行營,東北煤電鋼等産業皆為中蘇共管。”
“同日政協會議閉幕。”
“對。這幾個字你認識了?”
“嗯。還算簡單。”
“三月到八月,國共在東北拉鋸戰。”
“尤其是長春。”
“是,還有哈爾濱。”
“五月五日,國府還都南京。”
“九月十九日,周退出停戰談判。十天後共産黨正式拒絕參加制憲國大。”
“一九四七年二月六日,空運飛機一架摔在重慶,十八架轟炸臨沂。”
“二月十二日,中央常會決定設立經濟政策研究會。金價下跌至每兩七十二萬元。孔祥熙請徹查中央銀行出售黃金帳。有傳聞孔和山西幫大量收購黃金。”
“再往下我覺得沒什麽重要的。哦九月份三青團裁團并黨。”
“三青團沒什麽意思了。當時的書記長方孟韋都不是真正中央嫡系……”
“……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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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啊。”
一九四八年,元旦,北平
三年前方步亭做好準備,要去南京或者上海。始料未及,調令是北平。舉家搬來,謝木蘭挺高興。她成績不錯,中學跳了一年,去年考上燕大。何其滄前年從美國回國,任燕大副校長。他女兒何孝钰比謝木蘭大幾歲,兩人一見如故。兩個姑娘在方家進進出出,莺聲燕語的,倒是熱鬧不少。
方步亭開玩笑:“孟敖肯定會後悔離家出走。”
這些年他終于能調侃地談論這件事情,但其他人沒有接話的。何孝钰害羞,逗得方步亭大樂,只當彩衣娛親了。
這天何孝钰來方家找謝木蘭,向方步亭問安。方步亭當然不會過問小姑娘之間的事,只點點頭。謝木蘭拉着何孝钰進屋,瞬間緊張起來:“怎麽樣?你聽到信兒了嗎?”
何孝钰也緊張:“聽到了。我爸爸不準任何人在家談論政事,但學校裏他可管不着。國軍在東北節節敗退,局面無法控制。”
“所以他們宣稱要在北平建立東北大學,臨時中學,吸引東北流…亡學生是真的?”
“是真的。就是和……我們搶人。”
“實際上已經接收了很多東北學生了。你沒發現我小哥不在家?他從聖誕節就沒回家了,一直在接收東北來的流亡學生,還要各個排查身份,确保不是赤化分子。”
說起方孟韋,何孝钰頓一下:“你小哥……會怎麽對待‘赤唉唉唉化分子’?”
謝木蘭沉默許久,苦笑一下:“我也……不知道啊。”
正聊着,謝培東在樓下喊:“孝钰木蘭,下來,我們要去拍照。”
謝木蘭笑:“忘了跟你說,大爸說今年要拍全家福,就等小哥回來呢。正好你也來了,咱們一起!”
何孝钰連忙站起:“別別,我不摻合,正好我爸開完團拜會等我回去吃飯。”
謝木蘭笑:“也是,你現在還不是我們家人,等我大哥回來着。”
何孝钰飛快逃走了。
方孟韋進門,站在玄關。他不再穿軍裝,換成了黑藍的警服。高腰筒靴和呢子大衣讓他有種鋒利的,北平市警察局副局長應該有的氣勢。何孝钰一看他,愣一下,勉強笑笑:“方副局長。”
方孟韋微笑:“何小姐和我開玩笑呢。”
他側身禮貌地讓何孝钰出去,方步亭搭着大衣下樓:“你回來了。咱們去照相館。”
謝培東看方孟韋肩上有雪:“孟韋,外面下雪了?”
“下了一些。”方孟韋臉色煞白。長久的拼命工作讓他的臉色一直不太好,謝培東又實在不能說什麽:“……照相回來睡一覺。”
方孟韋開着方步亭的奧斯汀小轎車找到一家看得過去的照相館。他們心裏清楚,說是全家福,死的死散的散,方家哪有“全家”!
照相館相片背景是很常見的假月亮門。方步亭謝培東坐着,方孟韋謝木蘭站着,這麽拍了一張。謝木蘭吵着要自己拍一張。既然謝木蘭自己拍了,謝培東讓方孟韋也拍一張單獨的。方孟韋無所謂,謝木蘭把他推到相機前面。攝影師彎腰瞄了半天,謝木蘭道:“小哥你笑一笑嘛。”
方孟韋平靜冷峻地看着照相機笨重的鏡頭,那裏是個洞,黑得不見底。他實在笑不出來,攝影師無法,只好拍了下來。
過幾天洗出來,方孟韋還得來取照片。攝影師似乎有點怕他,點頭哈腰想把他們趕緊送走。
他們走出照相館,迎面照臉碰見一個人。
馬漢山。
方家剛來北平那會兒,馬漢山瘦得像痨病鬼。在北平肅奸委員會混了兩年,到處沒收查抄敵産,身材宛如他的財産與野心,膨脹得一發不可收拾。馬漢山開着一輛高級敞篷跑車,樂呵呵打招呼:“方行長!謝襄理!方副局長!”
謝木蘭不想搭理他,躲在方步亭後面。方孟韋看了一眼那輛跑車,攥了一下手。
……榮石的車。
馬漢山還是瘦猴的時候,臉皮就夠厚。如今更添脂肪,簡直無敵。他看方副局長沒搭理他,不生氣不尴尬,依舊笑眯眯,熱絡地跟方步亭道:“方行長,我還有事,這些亂黨分子,大過年的也不消停!改天我請客賠罪。”
方步亭應付了馬漢山,方孟韋一直沒說話。謝木蘭冷哼:“無恥。”
謝培東看她:“胡說。”
謝木蘭道:“他一個月幾個錢?買得起那種跑車嗎?抄的別人的吧。我同學家父親是南京軍事委員會還都設營隊的,‘勝利夫人’搞了好幾房了!不光抄沒敵産,還要抄沒有問題的女人呢!”
謝培東有點怒:“啧,小孩子家家不準亂說!閉嘴!”
謝木蘭不知道想到什麽,越想越生氣:“憑什麽不讓說?小哥,你局裏什麽魚皮蝦殼的人均幾個老婆?你打算以後娶幾個?”
方孟韋笑:“木蘭,別激動。你小哥我未婚。”
謝木蘭氣鼓鼓地不講話了。
一陣膠着的沉默。
幾個人默默上了車,方孟韋倒車出去。謝培東咳嗽一聲,清清嗓子:“最近街上到處看着有年輕人排隊。東北流111亡學生?”
方孟韋嗯了一聲。
“你們怎麽安置他們?”
“挨個看看有沒有赤化傾向。沒有的話發救濟糧。”
“東北過來的師生有不少。希望……能有妥善安置。”方步亭道。
方孟韋嘆氣。
開車回家,方孟韋下午還有事,開着自己北平警局002的吉普車回去。謝木蘭目送他離開,有點沮喪:“爸爸,剛才我耗子扛槍呢。”
謝培東冷笑一聲:“知道就好。”
謝木蘭覺得沒有辦法。她覺得這個國家像罩着一個寂靜的塑膠球,安靜地往深淵滾。她着急地大喊大叫,可是誰都聽不見她的聲音。她很想問每一個人怎麽辦,誰也沒辦法回答她。
……不,也許有。有一個人。
方孟韋開着車,在北平街上轉。他一直想找到當初榮石帶着他吃過的館子。他明明記得路,就是找不到。炙子烤肉,東北菜,山東大餃子,像黎明的薄夢,風一吹,就散了。他恍然覺得自己是那個武陵人,丢了自己的桃花源。
北平。
等方孟韋回家,已經入夜。方家大宅還是那樣,門口還是柿子樹。方孟韋前段時間才聽說,門口種柿子樹,是叫“事事如意”。他仰頭看那老當益壯的樹,樹葉都掉光了,粗粝的樹枝仿佛國畫的皴筆,亂柴斧劈。
似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慘慘無人念。
方孟韋三兩下爬上去。他坐在柿子樹上,穿的不再是學生裝。警服有些落拓和煞氣。他架着腿,靠着樹幹,随意地往下看。樹下什麽時候站了個人,破長袍長圍巾粗黑的方框眼鏡,揣着手,一臉笑。
時間裏有一瞬的永恒。
永恒即是幸福。
方孟韋歪着頭,那麽看着。冬日的夜風冷而凄厲,什麽情緒都吹得散。寒冷令人沉穩,他溫聲道:“我猜,你現在的化名是‘十鬥’?”
“你,你你你你怎,怎……”
“……二百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