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一生

方孟韋低頭看他。

漸漸飄起細碎的雪花,悠悠落在榮石帶着笑意的眉眼間。

“孟韋,我回來了。”

方孟韋進家門,沒有一點異樣。方步亭拿着報紙,勻出半眼來看他一下:“回來了。”

方孟韋點頭:“還得出去。”

他從容地上樓,褪下警服,換成一身米白的中山裝,尋常的呢子大衣。

“遇到個朋友……我們出去吃飯。”

謝培東看他一會兒,看得方孟韋不自在:“……早去早回。”

他點點頭,走出門。

方孟韋慌慌張張跑出花園大門,左右看,榮石在不遠處的拐角笑起來:“我在這兒呢。”

方孟韋收起神色,淡淡瞟他一眼。

榮石沒車了。

不再是戴着墨鏡叼着雪茄倚着跑車,一身潇灑疏放的樣子。他穿着破舊的棉長袍,圍着破舊的長圍巾,也不見局促,神态和穿西裝革履三件套時并無二致。開着車,便載着方孟韋去兜風。如今沒有車,就是領着方孟韋遛彎兒,一步一步走到街口,走出方家大宅的街區。

暮色四合。北平街上還沒有完全恢複元氣,還有一種被鬼子漢奸糟蹋的奄奄一息。行人都繃着臉,閉着嘴,疾步快走。這是被鬼子訓練成習慣,熟人見面都不敢打招呼。涼湛湛的夜風浸潤入肺,方孟韋覺得榮石在肥大的袖子下面握住了自己的手。

寬厚,溫暖,有繭。

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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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恍恍然,這竟然真是榮石。

雪花飄得更大了些,榮石牽着方孟韋,緩緩走過北平夜色中寂靜的長街。

榮石落腳的地方是個不大的客棧。新開的,非常幹淨。他自己有一個小屋,簡陋整齊。

兩人進了屋,榮石看方孟韋,方孟韋看榮石。

瘦了這麽多。兩人同時想。

榮石伸手摟住方孟韋,鄭而重之地抱住:“這些年,你好不好?”

方孟韋站得筆直,一聲不吭。

榮石抱着他,用臉摩挲他的耳朵:“我很想你。”

方孟韋張嘴,一口咬在榮石領子裏。榮石疼得全身一震,随即摟得更緊:“我知道你生氣……”他似是哽咽:“孟韋,你使勁咬,你吞了我的血肉,咱倆也算……再也分不開了。”

方孟韋咬着咬着,忽然松了嘴,驚愕地擡頭看了榮石一眼,伸手就解榮石的扣子。榮石按住他的手,有些語無倫次:“別別,孟韋……”

方孟韋甩開他的手,扯開榮石的破棉袍舊襯衣,欻拉一聲,榮石嘆氣:“我就這麽一件厚衣服了……”

震撼的烈焰一樣的疤從榮石的右肩上噴下來,一路燒到腰腹上。

榮石擡頭往上看:“唉……是挺難看的。”

方孟韋垂着眼睛問:“這是怎麽弄的?”

“我到底暴露了。總而言之……”榮石頓了頓:“索傑死我懷裏了。”

榮石重新摟住他:“當時我全身多處骨折,散架了。燒傷一開始倒沒什麽,但突然感染,往外冒綠膿。我們的人說國內沒藥,治不好我,要把我往蘇軍駐地送。我稀裏糊塗一睜眼,就到了蘇聯境內了。一直高燒一直高燒,就是退不下去。那幫蘇聯軍醫覺得我沒救了,咋就不咽氣呢?我當然不咽氣,我就是不死,我想着你,說什麽也不能死。”

他感覺孟韋的眼淚砸在肩上。他悠長地嘆息:“不敢死啊……”

方孟韋……緩緩舔榮石猙獰的疤。

榮石在他耳邊用氣聲輕輕道:“你……有沒有搞什麽勝利夫人?”

方孟韋一停,吭哧又是一口。

榮石疼得笑:“你要敢搞……我就打上你們警局去。你們警局的申副局長夫人是怎麽去撒潑的?我就照着她來一遍。”

申副局長難得壯賊膽養了個接收的日本藝妓。要說日本女人訓練得就是好,哪兒哪兒都熨帖,漢話都說得莺聲呖呖。申夫人殺到警局一頓鬧,唱念做打,哭起來跟吊喪似的:唉~呀~~呀~~~沒~法~~活了呀~~~

方孟韋想像榮石來這麽一套,忍不住笑出聲,一笑眼裏包着的淚珠跟着淌下來。

榮石吻他的臉,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他薄薄的唇。

方孟韋退後幾步,兩人摔在床上。榮石喘着粗氣,咬牙切齒解他衣服:“孟韋,我真的想你。”

你想不想我。

方孟韋伸手摟住榮石,翻了個身,壓住榮石,居高臨下看他——木床吱嘎一響,木板牆壁完全不隔音,外面店老板在迎客,哪裏還有人在大笑,根本關不嚴的木制方門外面就是喧喧塵世,随時能吞沒這臨時的兩個人小世界——只是,沒什麽好怕的。

沒什麽好怕的了。

“榮石,天在看着我們。”

“那天就給我們作個見證吧。”

原始的快樂煮沸全部血液,觸覺被無限放大。法國人最突出的貢獻,管這個叫“小死一回”。進攻,索取,确切地占有,無疑地擁有。愛人的身體,愛人的聲音,最值得頂禮膜拜的神跡。

方孟韋想喊想叫,他咬着榮石的胳膊,血腥味彌漫。那只風筝,風筝線繃到極致,乍然斷裂,風筝在風中翻滾,忽而成了一只真的鷹,厲聲長嘯,張着碩大的翅膀,肆意盤旋,自由自在。

似是死亡的一刻,方孟韋忽然明白為什麽人會對這事執着。

痛苦,快樂,死亡——便是人的一生。

沒有共白首,能與愛人過一瞬中的一生,也算……幸運了。

“你要天見證什麽?”

“天見證,榮石愛方孟韋,一心一意,一生一世。”

淩遠下班回來看見李熏然正在掐亮亮的臉蛋:“啊啊啊你個小混蛋!說!是不是故意的!”

亮亮很淡定,被李熏然捏着臉,也不惱:“哎呀,是呀,忘了嘞。”

淩遠道:“你們鬧什麽?”

李熏然松手告狀:“這小混球明明知道我在找方孟韋,知道他是什麽書記長還不告訴我!”

亮亮揉揉自己的臉蛋:“可是我也是剛知道呀。”

淩遠主持公道:“亮亮去洗澡。晚上都想吃什麽?”

李熏然馬上上網去搜“三青團書記長”。第一任書記長是陳誠。李熏然咋舌,真心看不出來,這個方孟韋這麽厲害。

晚上李熏然興奮地睡不着。這好比網魚,沒有網繩什麽都白搭,但是一旦拉着網繩,水底下一網的魚全都上來了。

淩遠嘆氣:“你看你興奮的,方孟韋的資料不是不全麽。”

“這不一樣。你看,以前尋找範圍太大,現在知道他的職務,總能找到的。”

“哦……那個榮什麽呢。這是個什麽人。”

李熏然咳嗽一聲:“據說是個漢奸來着。”

“……哦,漢奸。”淩遠笑一聲:“小方同志在本子上劃拉一個漢奸的名字?”

“你心眼小的!其實想一想,你說有沒有可能,榮石是個卧底什麽的?”

“喲,難說。”

“這段時間為了找方孟韋,我去檔案館翻檔案,翻着翻着就覺得難過。”

“為什麽?”

“人名,後面跟着個小括號,幾幾年到幾幾年,有的甚至還是個問號,那就是他們的一生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生,這樣不是很好。”淩遠摟着李熏然,輕輕拍着,察覺他終于有了困意:“你也有自己的。”

李熏然犯着迷糊,又有點得意:“我的一生,也很不錯了。”

“小屁孩兒說什麽一生。”

李熏然快要睡着,閉着眼不服氣地嘟囔:“我遇見你了呀。”

只要遇見了你,我這一生,就真的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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