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枚戒指

榮石摟着方孟韋,方孟韋在他懷裏睜開眼,迎着清澈的晨光困倦地微微一笑。

榮石摟得更緊了些。

客棧的被褥有一種濃郁的樟腦丸的味道,榮石想辦法曬過,怎麽也散不幹淨。方孟韋很有潔癖,可是這時他全然無所謂。榮石低頭看他長長的睫毛一扇一扇:“不去點卯?”

方孟韋悶笑一聲:“不急。”

榮石嗯了一聲。

厚重柔軟舒适的氣氛填滿整間不大的屋子,兩個人一時不想說話,只想靜靜聽着對方的呼吸聲。

過了一會兒,方孟韋輕聲道:“你真沒厚衣服穿了?”

榮石用鼻息笑了一下:“真沒有了。哥現在窮得要死。”

方孟韋調整了一下頭部的姿勢,窩在榮石懷裏更舒适地打了個哈欠:“待會兒我上街買一件,你先別出門,外面好像下雪。”

榮石感動:“我上方家倒插門吧。”

方孟韋沒搭理他。

珍貴的時光還是無可挽回地流淌去了,榮石桌上擺着一個木殼子破鐘,神氣活現地宣布自己掙紮過的每一秒。滿屋子咔噠咔噠的聲音,敲得人心酸。

“你……現在的名字方便告訴我麽?身份呢?”

“十鬥啊。龍十鬥。現在我真是‘龍教授’了。”

“……唉。”方孟韋輕聲道:“東北流亡的教授?”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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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嘆氣:“你們這樣的人……消失了,就再也找不到了。”

榮石沉默。

早上客棧裏沒熱水,為了洗漱榮石拎着一只小爐子跑到院子裏,向客棧老板付錢買了蜂窩煤,自己燒熱水。榮石穿着單衣在院子裏跑來跑去,方孟韋實在不忍心,只好馬上告辭:“我回家去洗漱,你不用忙,趕緊回來窩在被窩裏……哦對了棉袍,我去買一件,快去快回,你別急。”

方孟韋把自己的呢子大衣搭在榮石的被子上。呢子這東西就是個錦上添花的,若是裏面沒個暖和衣服,裹着也白裹。院子地面上落了一層薄雪,都被榮石踩了。榮石凍得哈赤哈赤跑回來:“你早上吃什麽?”

方孟韋推着他上床:“別受風了。我的大衣你對付一下。”

榮石看房梁:“你怎麽走?昨天沒開車。”

“我雇車,你別管。”

方孟韋風風火火跑出門,榮石坐在床上,抱着方孟韋的大衣愣神。愣了半天突然想起什麽,滿屋子翻箱倒櫃。

方孟韋坐人力車到方家,開了車去買棉袍。榮石叮囑他千萬別買好的,最好是二手的。方孟韋實在是嫌二手衣服不幹淨,方家也沒人穿過這種衣服,舊衣服都不好找。榮石凍得裹着被子在床上望眼欲穿等方孟韋,方孟韋半晌才回來,手裏拎着一件三四斤棉花的嶄新灰布棉袍。

“舊的買不到暖和的。你待會兒穿上在地上打個滾吧。”

榮石看他手上的車鑰匙,突然感慨:“你什麽時候學會開車的?”

方孟韋不解:“來北平就學了。”

榮石苦笑:“你這幾年……我什麽都不知道呢。”

方孟韋頓了頓:“你這幾年,我也什麽都不知道。”

兩人沉默半天,方孟韋道:“我……得去局裏。你萬事小心。”

榮石點點頭。方孟韋開門要走,榮石突然跳下床,拉住方孟韋的手:“我我我我我就剩這個小玩意兒,你拿着,拿着,拿……”

方孟韋怕他着涼:“別結巴了趕緊回床上!”

他覺得自己手心裏是個不小的硬石頭,心裏打了個突。疾步走回車上,方孟韋張開手一看——一枚戒指。

榮石以前手指上戴着,經常轉着玩兒的,紅寶石戒指。

差不多有一個指節那麽長,頂級的鸠血寶石。

戒指……

方孟韋伏在方向盤上,手裏攥着戒指,一動不動。

中午方孟韋又來了一趟。榮石正在生爐子,打算做飯。方孟韋看着他笑:“你打算做什麽?”

榮石不是很擅長廚藝,因此赧然:“我看了看,好的也買不起,昨天買的兩個菜包子今天中午熱熱好了。”

方孟韋穿着挺括的警服,坐在院子裏非常紮眼。他的002吉普在早上就在客棧裏引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軍警一家,“大令”們給人的恐怖還在記憶裏印着,客棧老板看方孟韋的眼神都怯了兩分。

榮石沒辦法,只好當着方孟韋的面,笨手笨腳拿了只鋁鍋,舀水裝蒸籠,把兩只包子擱在上面,蓋鍋蓋。

方孟韋根本不着急,坐在馬紮上就那麽看,兩條細長的腿裹在高腰靴子裏,吃力地交叉半盤着。

有氣無力的碎雪下下停停,爐子裏的火光映着榮石的臉。鋁鍋裏的水很快沸騰,蒸汽撲出鍋蓋。榮石揭開鍋蓋,拿筷子戳一戳,包子似乎是透了,白白地膨脹起來。這麽白的面,在北平确實不便宜。

“分我一個吧。”方孟韋輕聲道。

榮石用筷子粗暴地往外扒拉包子。沒鋪蒸布,包子皮粘在蒸籠上,好好個包子讓他弄得有皮沒毛的。待包子涼一涼,兩個人對坐在馬紮上,分享了兩只菜包子。

方孟韋離開客棧,坐在002上觀察四周。凡是東北師生聚集的地方,都有盯梢的。榮石這客棧住了好幾個東北教授,因此也算重點關注的對象。盯梢的人有點疑惑,看方副局長在這客棧裏進進出出,這是要幹什麽?

另一個盯梢的拍他腦袋:“方副局長親自盯着,不比你強?”

“可是方副局長好像怕別人不知道他是警察副局長似的。”

“根據我的經驗,這八成是看上東北女學生了。我警告你,你最好別管。咱倆算個球啊,明白嗎?”

“啧,看不出來,方副局長天天繃着個臉……”

“該盯梢盯梢,方副局長出現咱們就當自己不存在。”

方孟韋去客棧,或者榮石自己出來。在街上的人潮中裝作誰也不認識誰,之間離得很遠。隔着人群一起逛街,仿佛走在河流的兩岸,遙遙對望,無法穿過。

方孟韋一直沒問出口。

你真是……共産黨?

其實,也不必問。

方家元旦拍的照片洗出來,方孟韋順路去取了。晚上拿回家,謝木蘭叽叽喳喳看照片,抱怨自己發型不夠好,衣服也沒穿好。方孟韋摘了帽子,打算上樓。謝木蘭忽然驚奇:“咦,小哥你照片上這是什麽?好漂亮的字!”

方步亭拿着方孟韋的照片,翻到背面——漂亮如流雲的俄文。他輕輕念出聲,奇妙的剛硬又纏綿的俄語,飄着烈酒與玫瑰的香氣。

謝木蘭笑:“大爸,你懂俄語呢。別光念啊,什麽意思?”

方孟韋站在方步亭對面,沒說話。榮石寫的,這混蛋什麽時候寫的?

方步亭看了方孟韋一眼,微笑:“這是俄國詩人普希金的詩句。它的意思是——愛情。”

我記得那美妙的一瞬,在我的面前出現了你, 有如昙花一現的幻想,有如純潔之美的仙靈。

謝木蘭忽然紅了臉,難得羞澀道:“哎呀,我以為情詩只有法國人會寫,其實俄國人寫得也很貼切呢。”

方步亭笑意更濃:“你……理解嗎?”

謝木蘭撓撓臉:“嘿嘿。”

方步亭遞出那張照片:“收好吧。”

方孟韋接過,動了動嘴唇,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上樓回屋了。

謝培東看着他的身影,從頭到尾沒說話。

李熏然聯系了自己在檔案館的同學,打聽關于“三青團書記長”的事情。他同學覺得新奇:“你這倒是個很好的尋找角度。歷任三青團書記長。”

過了段時間,李熏然的同學給他打電話:“這個方孟韋……有可能是最後一任三青團書記長。不過……你是怎麽知道的?”

李熏然撓撓頭:“這個……我兒子說的。”

“哦那個小孩兒。你知不知道當年國民黨‘轉進’臺灣之前帶走多少檔案,毀掉多少檔案,我們為了這些檔案花了多少時間,如果我們都查不出确切實據證明這個方孟韋是幹什麽的,你兒子怎麽知道的?”

李熏然給問愣了。

“不過……你也算幫了大忙。我們聯合了好幾個檔案館一起查,你也知道我們正在完善重修抗戰士兵的檔案。謝謝。”

“……不客氣。”

“這個。”亮亮提前捂住自己的臉蛋,淡定道:“院長告訴我的啊。”

“……啊?”淩遠一聽還有自己的事兒呢:“我告訴你什麽?”

亮亮盯着淩遠的臉看:“你告訴我方孟韋是最後一任三青團書記長呀。”

淩遠莫名其妙看看李熏然又看看亮亮:“我連三青團具體幹嘛的都不是很清楚,我什麽時候告訴你的?”

亮亮有點委屈:“就是你說的。”

淩遠一攤手:“熏然你看我像嗎。”

亮亮嘟囔一句,隐約還有什麽戒指。淩遠抱起他:“行了,你倆都魔怔了,留民國呢吧?回到現在,咱們出去吃。”

淩遠走出挺遠,才發現李熏然還在原地。他抱着亮亮,轉身笑着叫他:“熏然?愣什麽?”

他們之間漸漸隔了人,宛如水流,從緩慢到湍急,慢慢澎湃。李熏然急忙追上去:“來了來了。”

“剛才犯什麽傻。”

“我在想,該重逢的,一定會重逢的。”

誰說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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