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一箱照片

司機開車回《益世報》社門口,方副局長站在街邊上,神情平靜。他在烈日底下,全然看不出熱的意思。一身寒白的顏色,涼浸浸的。

“副局?您辦完事兒啦?”

方孟韋伸手抓住吉普擋風玻璃的梁,擡腿坐上副駕駛:“開車。”

司機便不再言語,開車。

方孟韋忽然問:“你老家哪兒的?”

司機答道:“兖州的。”

“父母都在兖州?”

“嗯。”

“共軍打進兖州了。”

司機愣了愣:“……嗨。”

方孟韋笑了。司機這個反應也對,抗戰勝利了,好日子也沒來,自己人打起來了。可不就只有一聲嘆了麽。

“回家。”方孟韋說。

榮石穿過窄小的胡同,漸漸不再佝偻着背,擡頭挺胸快步走着。有人好奇地看着這個一身狼狽卻走得像個将軍的男人,有些可笑,有些可憐。

他左拐右拐,在八卦陣一樣的胡同裏來去自如。整個北平,不過是個放大了的東岳廟。窮人在貧窮的迷宮裏打轉,走不出去。榮石疾步走到一戶人家外面,輕輕敲了敲門。

這是最平常的北平的小院,有些年頭,破落前的富貴還很清晰。開門的男子對着他微笑:“龍先生。”

榮石點點頭:“張大夫,我的藥膏用完了,再來買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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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夫把他讓進院子,大木門又緊緊關上。

“國槐同志,你現在有什麽結論?”

榮石盯着清俊的張大夫,面無表情:“很明顯,問題出在別的戰線上。”

張大夫表情未變,依舊略微含笑,平和如春風:“這是你這幾個月調查的結論?”

“地下情報的戰線,要麽經濟要麽軍事。北平軍事戰線被人一刀砍了,您說呢。”榮石坐在張大夫對面:“否則把我從東北調來幹什麽?”

因為要找個此山之外的人。

張大夫解開榮石的襯衣,往他背上塗一些油膏。清清涼涼,倒也确實緩解了榮石的痛苦。

“問題出在經濟線上。組織上其實有數吧。”

“和傅司令的接觸如何?”

“并不順利。傅作義對新華社的‘戰犯名單’耿耿于懷。這幫宣傳口的人,是專門來壞事的嗎?”

“除了這個呢?”

“首先接洽人就是個問題。如何帶着接洽人和電臺離開北平,穿過封鎖線流彈區是個很大的困難。”

“具體一點。”

榮石笑了。張大夫很年輕,比他小多了。雖然是他的上級,北平城工部負責人……可還是太年輕了一點。

“上過戰場沒有。”

“……嗯?”

“過封鎖線最危險的就是穿過無人對峙區。那有可能會同時成為兩方的靶子。更不要提流彈。”

張大夫低聲道:“國槐同志,上級命令我們一定要全力配合你,務必達成這次秘密談判。軍事方面我承認自愧不如,所以我盡量尊重你的意見。你現在可以提要求,我馬上向上級轉達。”

榮石光着上半身,低聲笑,厚重的聲音簡直引起空氣的共振:“什麽要求都沒有用。這時候,純粹靠的就是運氣了。你覺得……我的運氣好嗎?”

榮石穿上襯衣,戴上眼鏡,準備離開。他開門之前突然愣住,張大夫在他背後疑惑:“國槐同志?”

榮石表情有一刻柔軟:“你聽。”

順着風,不知道從哪兒飄來了音樂。婉轉迷離的女聲順着風吟唱着——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榮石一恍惚,仿佛回到了當年上海外灘的夜晚。他看見他披着月色,向他走來。

那時的曲子,也是随着夜風飛來。纏纏綿綿,躲不開,化不掉。

明月留在當年,人呢?

怎麽仿佛隔了一世,連月色都舊了。

張大夫有點莫名其妙,只好站在院子裏跟着聽。“哦,這是周璇的《月圓花好》,這幾年一直很流行。”

榮石笑笑:“我知道。”

方步亭沉默地坐着,意料之中聽到樓下方孟韋的聲音。

“蔡媽王媽,人呢?都午睡了?”

方孟韋極少有高聲對人說話的時候。然而現在他在發脾氣,整個家裏都是他的聲音:“我說話你們沒聽見?”

方步亭閉上眼睛。

蔡媽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傳來:“孟韋,老爺吩咐了,這些照片,只能夫人來擺。”

搶在方孟韋繼續發火之前,另一個清淩冷靜的女聲響起來:“小少爺不用生氣。我擺好這些照片,立刻就走。”

方孟韋的聲音有一剎那沉默,沉默之後便是爆發:“這個家裏有小少爺嗎?這個家裏的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哪裏來的小少爺!”

方步亭手裏捏着拐杖,越捏越緊。

接着,驚天動地一聲響。方步亭閉着眼,默默地聽着,各種聲音,在他腦子裏拉鋸。

方孟韋摔了裝照片的箱子蓋,憤怒地要拎走母親的所有照片。這些照片,是當年大哥從上海背回來的!

謝培東系着圍裙,用力扥下方孟韋手裏的皮箱:“過了。”

方孟韋一向尊敬姑爹,一腔怒火在嘴裏滾了滾,到底給他咽了下去。謝培東拎着皮箱,對着程小雲笑笑:“小嫂,要不我擺吧。您先回去?”

程小雲含着淚,緩緩走過方孟韋身邊,并沒有看他:“小少爺,當年在去重慶的路上,我和你父親是邂逅相逢,他一直對我很禮貌。這句話,請你轉告大少爺。”

方孟韋繃着嘴,一臉怒容。蔡媽和王媽幾乎沒見過他這樣發作的樣子,有點害怕,握着圍裙,站在牆邊上。方孟韋一看她們,心裏又後悔,不該這樣發脾氣,只好僵硬地笑笑:“……對不起,是我不好。”

程小雲離開,家裏局面還是緊張。方孟韋上二樓,站在門口,難得一點恭順的意思都沒有:“父親,您明知道大哥回來了,還要讓……那個女人,擺母親妹妹的照片,這不是要剜大哥的心嗎?”

方步亭端坐,雙手交疊搭着拐棍,自嘲:“我沒想剜誰的心。剜心來做什麽?你是一直覺得,你爹沒心吧。”

方孟韋略略垂頭,抿了一下嘴唇,聲音小了些:“大哥……一會兒是共黨嫌疑,一會兒又扯上鐵血救國會,‘建豐同志’救他,幹部局用他,您在家裏擺照片逼他……”

方步亭心平氣和:“我不是在跟誰鬥氣。我在外面跟國民黨鬥,跟共産黨鬥,回來難道要跟自己兒子鬥……”父子倆相對無言。半晌,方步亭緩緩道:“正當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幹戈……”

方孟韋一愣,《東京夢華錄》。

他和大哥偷偷地看,看不懂,莫名其妙。吃喝玩樂,能看得父親潸然。

當初看不懂,現在看不穿。怎麽能不潸然。

方步亭輕聲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把你媽你妹妹送回美國……回美國吧,孟韋,這裏的國不是我們的國了,這裏誰都容不下我們。我把那些照片擺上,只是想告訴你大哥還有你,我希望你們回美國,平平安安活着,僅此而已。我已經失去你們的母親妹妹,我不能再失去你們。這些年,你後媽為了你,一直住在外面,甚至流了兩個孩子。你不該那樣對她……”

方孟韋跪下了,流淚道:“父親,您……您該安享晚年,兒子們的事兒,您就別操心了……”

方步亭道:“你大哥回北平,搞得驚天動地。崔中石也要回北平了,這下人都齊了,剩下我有沒有晚年,天知道……”

方孟韋哽咽一聲:“我去接大哥,咱們一家人……吃個飯。”

馬漢山正挺着肚子掐着腰罵街。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頂頭上司,中央民食調配委員會副主任馬臨深早上把他罵了個臭死,他一肚子邪火沒處發,媽了個巴子,你們這幫混賬王八蛋,中央調配,北平調配,糧食可是越調配越少,難道就我自己貪了拿了?你們他奶奶的都有份!哪個拿的都比老子多!

然而現在是老子在堵方孟敖的炮火!

越想越憤怒,混賬王八蛋!

馬漢山無差別打擊,向着空中一頓噴:“混賬王八蛋!”

不幸他沒看準方向,噴了半天噴着一輛吉普車,只顧噴得爽,也沒看車牌號。正罵着,吉普車上下來個人,長身玉立白色青年服,冷冷地看着馬漢山:“你罵誰?”

方副局長!

馬漢山連忙找補,随手抓了什麽李科長王科長來:“我罵他們,我罵他們!”

“開口混賬王八蛋,閉口混賬王八蛋,人家的父母是王八,你的父母是什麽?”

馬漢山一腦門子汗,讨好地遞給方孟韋一盒上好雪茄:“方副局長這是來看兄長?我腦子糊塗了,這本來是要給方大隊長敬的煙,竟然忘了。拜托方副局長替我敬給方大隊長吧!方副局長大人有大量,我父母死得早,欠教育……”

方孟韋盯着馬漢山的眼睛:“我母親死得早,我也欠教育?”

馬漢山終于急了:“我就是流年不利,倒黴透頂好吧?我以前若是得罪過方副局長,那你有氣全沖我來吧,我認了好吧?”

方孟韋皺着眉:“煙你自己留着抽吧。我們新上任的徐局長是五人調查小組成員之一,我來是他交代的任務。你好自為之吧。”

榮石離開張大夫家,在胡同裏穿梭。幹瘦蠟黃的小孩子嬉戲着跑來跑去,身上沒什麽像樣的布料,胸脯瘦得繃出骨頭痕跡,像一副魚骨。餓成這樣也還有精神玩鬧,從榮石身邊蹿過去。父母不會多寶貝他們,因為不确定他們能不能活到成年。有些小孩子是抗戰剛開始的時候出生的,鬼子滾蛋了,戰争也沒結束。抗戰之前也打仗,民國裏數一數,張勳複辟,南北軍閥混戰,北伐,軍閥再混戰,連這些孩子的父母都是出生于戰争中,僥幸活下來罷了。

榮石默默地躲着堪比流彈的小孩子。小孩子不怕他,看着他笑。

站在那條小巷子裏時,榮石的手很尴尬地晾在半空。方孟韋偏頭,在他手心裏蹭了蹭臉。榮石手心裏傳來孟韋皮膚微微的涼意。他動容,連忙轉臉,看向另一邊。

方孟韋想開了似的,輕聲問:“你……就回答我,你是不是回來送死的吧。”

榮石閉上眼睛,沒有回答。

方孟韋盯着他看,忽而笑了。

他笑着說,好,我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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