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對兄弟

青年服務隊營房裏,一片忙碌。小夥子們搬東西打掃衛生,幹得很麻利。他們剛轟走倆來巴結行賄的,此刻情緒高昂。理想主義是年輕人的特權,他們想淨化北平污濁的空氣。

一群人一面熱火朝天幹着活,一面大笑——方孟敖式的笑,爽朗,底氣十足,毫不客氣地展示自己卓越的精神和年富力強的健康狀态。完全美式的,帶有攻擊性的笑法。方孟敖的隊員崇拜他,愛戴他,想成為他。

方孟敖在自己單獨的房間裏抽煙。“埃及”,不好弄,最後一根了。他抽煙的時候眯着眼,盯着遙遠的虛無的一點,在思考問題。他在這種狀态時,沒有人會想打擾他,他應該那樣,在自己的領地裏有絕對的控制權。

突然一下,外面不笑了,戛然寂靜。方孟敖吐了一口煙,聽到外面有個聲音溫和地問道:“請問,方孟敖方大隊長在嗎?”

方孟敖一聽就知道那是誰。

方孟韋。

在方孟敖心裏,方孟韋的聲音一直留在十年前,稚氣十足,音調小小的,纏着他喊哥哥。可是這完全成年男人的聲音,他也不會認錯的,哪怕過了十年……十年,是太久了。

青年服務隊的隊員們面面相觑。瘦瘦高高的青年手裏抱着兩只紙箱,站在院子裏,小心地看着他們。北平邪門了,行賄的送禮的打不盡趕不完。趕走什麽王科長李科長,這又來了個……這誰啊?

看上去倒是一點不俗氣。

方孟敖沒出去。他抿着嘴,仔細地聽着外面方孟韋跟人說話。是的,十年是太久了,久到一切都是不确定因素。

每個在戰場上見過死神鐮刀的人都知道,不确定,就是巨大的危險。

青年服務隊的隊員們把方孟韋當成又一個厚顏無恥觍顏行賄的人,因此不客氣,連諷刺帶奚落。方孟韋的聲音一直從門外面傳進來,不高也不低,低沉平緩,彬彬有禮。

方孟敖一閃神,下意識想吸一口煙,送到嘴邊才發現,最後一支“埃及”竟被自己捏爛了。

方孟韋一直抱着兩只紙箱,看上去很沉,他有些抱不動了:“如果……我哥不願意見我,請直言相告。”

圍着他的人吓一跳:“你哥?”

方孟韋心平氣和:“方孟敖是我哥。我是他的弟弟,方孟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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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敖一甩手裏的煙,推門出去。背對着他的青年穿着白衣白褲,瘦得單薄。那麽一瞬間,方孟敖竭盡全力想尋出童年的記憶,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少年。白衣青年轉過身……方孟敖心裏一緊。

方孟韋溫柔地看着方孟敖,眼睛裏漸漸有了水光。十年之內變化很多很大,唯一沒變的,大概是這專注幹淨的眼神,被注視似乎是一種幸運。

方孟敖走出去,走向方孟韋。他仔細地打量他,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眯着眼,微微一笑。沒有攻擊性,只是微笑的笑容。

“你們看,我們兄弟倆,誰高些?”

方孟敖把方孟韋懷裏的箱子放在地上,拆開看了。紅酒是正宗法國貨,鐵盒雪茄是巴西來的。難為方孟韋搞得到。方孟敖提出四瓶來,往方孟韋懷裏一塞:“拿着。”

方孟韋愣愣地抱着酒瓶,看方孟敖拿出四盒雪茄,大聲宣布:“酒每人一瓶,煙每人一盒,分了。”然後自己往回走。方孟韋依舊抱着四瓶酒,無措地發呆。隊員陳長武沖他一撇臉,方孟韋才醒了似的,抱着酒瓶快步跟着哥哥走向單間。

隊員們在他背後嗷嗷哄搶煙與酒。

方孟敖把雪茄擱在桌上,拿出一支來剪了,遞給方孟韋。方孟韋望着方孟敖,終于喊了出了十年沒能叫出口的稱呼:“哥……”

方孟敖垂着眼皮,眨了眨,無意識舔了一下嘴唇。

方孟韋輕聲道:“我不抽煙,也不喝酒。”

方孟敖把雪茄點燃,深深吸了一口:“新生活運動啊。”

方孟韋顯得有些興奮,又不敢太興奮,小心翼翼地高興着:“我不趕那風潮。開始父親不準我抽煙喝酒,後來我自己也确實沒法消受這些東西。一喝就難受,一抽就咳嗽。”

方孟敖用鼻息笑了一聲:“那你老叫崔叔給我帶煙帶酒。”

方孟韋沉默一下,語氣裏有些心酸:“哥你……一個人在外面,除了抽點煙喝點酒,就只剩孤單了。這三年把你調笕橋,連飛機都不讓你開了。父親有苦衷,但畢竟對不起你……”

提到父親,氣氛倏然冷下來。

方孟韋的心裏也發冷。方孟敖拒絕談論父親相關的一切,不然不會十年生死由天由自己,和家裏絲毫不聯系。方孟韋輕輕一嘆,把方孟敖擱在床上沒打開的鋪蓋卷拆開,利索地鋪墊被,鋪草席,然後從水盆裏擰一條毛巾,仔細地一下一下擦方孟敖的席子。

方孟敖靠着椅子,吐口煙圈,靜靜地看方孟韋的行為。兄弟倆十年沒見,卻也沒話說。滿室只有方孟韋一下一下擦席子的聲音。

北平市警察局第一副局長,一絲不茍地收拾方孟敖的鋪蓋。方孟韋……看上去沒有學壞。

方孟敖用腳點點這床:“國民黨別的弄不明白,三六九等,一清二楚。這床就是個營長睡的,特麽居然是銅的,至少兩米寬。不知道這東西在這裏睡了多少女人。擦幹淨點,今晚你也在這裏睡。”

方孟韋手頓了一下,馬上接着擦席子,輕聲道:“好,我陪哥說說話。”

方孟敖心裏一酸,慌裏慌張咬住雪茄,咳嗽一聲。弟弟對自己的态度還是這樣柔和順從,與十年前毫無差別。他仰頭看房頂,覺得莫名其妙。他可以滔滔不絕地對着上萬人鼓動宣講,可以跟陳納德面對面吵架,可以和他親愛的下屬隊員們勾肩搭背讨論女人。可是他居然對自己的弟弟無話可說!他什麽都表達不出來,幹巴巴地對着弟弟使用祈使句,每句話後面跟着個句號,沒有了。弟弟謹小慎微的雀躍讓他心裏難過,他很想告訴弟弟,自己也很高興,結果從頭到尾只有那句稀裏糊塗的“我們兄弟倆誰高些”。

不對。

不該這樣。

方孟敖煩躁地吸了幾口煙,忽然腦子裏蹦出方步亭的樣子。他一直拒絕想起方步亭,這時候不得不去想,方步亭對自己說話,也是平淡的祈使句,全都是沒有語氣的句號。方孟敖吓一跳,手指上的煙燙了他一下,他的手一抖。

方孟韋看他,他終于對着弟弟笑了:“開玩笑,哪有你睡的份兒。你哥從來不跟男人睡一張床,還要陪我說話,陪我說什麽?咱倆聊女人?你有女人了沒?”

方孟韋還是彎着腰,臉帶着脖子,紅了一片。

方孟敖站起來:“車呢?回家吧。我餓了。”

方孟韋沒聽明白一樣:“車在外面……”

方孟敖一拍手,一錘定音:“行了,我開,你坐我旁邊,沒來過北平我熟悉一下路。”

方孟韋怔怔地看着方孟敖。

方孟敖打開房間門,回頭笑着看他:“你不是來接我回家的?”

方孟韋也終于開懷:“哥,你等等我。”

方孟敖開車還是開戰鬥機的風格,橫沖直撞。方孟韋坐在一邊抿着嘴,有點心驚肉跳。方孟敖用眼角瞥他:“剛才還沒回答我,有女人了嗎?”

方孟韋不安地蠕動一下,沒說話。

方孟敖換了個溫和點的說法:“行吧,你有喜歡的人了沒?上沒上床都算。”

“……有。”

“你愛她嗎?”

“嗯。”

方孟敖壞笑:“你覺得愛情的滋味怎麽樣?痛苦多,還是甜蜜多?”

方孟韋沉默。

好一會兒,有些疑惑,有些惶恐:“哥,痛苦或甜蜜,我……分不清楚。”

“她是個怎麽樣的人?”

“我永遠,也抓不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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