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一個行動代號
榮石看見一個小男孩兒圍着一棵樹打轉,唉聲嘆氣,跺腳,又打轉,圓胖胖的臉上表情鮮活可愛,看得榮石跟着笑起來。
不小心笑出聲,小家夥轉臉看他。榮石咳嗽一聲,剛想走,小家夥叫住他:“叔叔。”
榮石只好回答:“唉,有事?”
小男孩兒上下打量一下榮石的身高,很滿意,然後小手一指樹上:“叔叔,我的風筝。”
榮石擡頭看樹上,怪不得小男孩兒要圍着打轉,他的風筝別在樹冠上。爬不上去,又不敢使勁兒拽。小男孩很認真地看着榮石:“叔叔,不要把它弄傷好不好?”
榮石嘆氣:“你等着。”他往自己手上呸了一聲,三兩下爬上樹,非常小心地把那只風筝從樹枝中往外撥弄。
小男孩心驚肉跳看榮石把風筝拆出來,叼着風筝線往下爬。等榮石爬下來,小男孩慌慌張張檢查自己的風筝。榮石蹲下和他一起檢查:“喲,這只圓燕是誰給你買的?手藝不咋地麽。”
小男孩有點生氣:“這是叔叔親手做的。”
榮石抓抓臉:“哦,不好意思。”
不過……這風筝紮得還真是挺生疏的。特別是接榫的地方,鐵絲纏得有點笨。但整體上很符合物理學原理,因此放飛很容易。
“你叔叔想必是個學究。”榮石笑:“這裱紙是他畫的?”
小男孩可能不知道“學究”是個什麽意思,仔細想想,不像壞話:“叔叔畫的。”
圓燕的裱紙畫得有點美國卡通的意思,憨憨呆呆兩只大眼睛,一臉純潔。
幸而風筝裱紙沒破,風筝線斷了,也不要緊,換一換就行了。小男孩很欣慰:“謝謝叔叔。”
榮石站起來,拍拍褲子:“這季節又沒個風,你拿個風筝往天上扔麽……”
小男孩覺得跟他話不投機,嘟着腮幫哼一聲,準備回家。胡同口走來個拎着菜籃子的女人,步伐快而堅定,是個常見的為了家庭拼盡全力的家庭主婦。她看見小男孩在門口和個陌生男人說話,心裏一着急,喊了一句:“侬了組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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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石一聽,這基本聽不懂的親切感,上海人?他回頭,看見一個挎着籃子像挎着槍的女人急急忙忙跑過來。北平這樣的光景,要維持一個家的人都活下去,家庭主婦每天的日常不啻沖鋒陷陣。
“我的風筝別樹上啦。叔叔幫我摘下來。”
那女人跑到近前,榮石微笑:“您好。”
她看着榮石溫文爾雅的樣子,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先生,那真是麻煩你啦。”
“沒什麽,舉手之勞。”
這倒是上海弄堂出來的典型的女人,精明,爽利,還有些可愛。榮石跟她道別,轉身聽到她說:“你叔叔馬上就要來了,還要帶一個叔叔來,你收拾收拾……這樣子怎麽見人喲!”
單副局長去把新上任的警察局長徐鐵英給接回來。徐鐵英身邊跟着個小年輕,長得不錯,拿着腔調陰着臉,看得單副局長從牙縫抽氣:啧,最近小青年都愛這種路數麽,一個一個的,喪着臉。
徐鐵英是個英俊的中老年。對比單福明的和氣的團團臉,他簡直一身到下都是鋒利的氣勢。徐鐵英慢慢走到會議室長桌上首的單座上,坐下,看向單副局長,笑問:“方副局長呢?”
孫秘書站他後面,還是啷當着個臉。單副局長腹诽:這搭配絕了,一個皮笑肉不笑一個死也不笑。
“方副局長家裏有事,早請了假。要不我派人去接?”
徐鐵英拿起身前的小本子拍了拍:“方副局長另有任務,不等他了。”
單福明一愣:“徐局長已經見過他了?”
徐鐵英漫不經心:“從飛機場接我的就是他。哪裏有問題?”
單副局長連忙:“沒問題,當然沒問題,您看我這話說的。”
徐局長看着桌面,緩聲道:“都自我介紹一下吧。”
單副局長後面站着幾排的主任科長隊長面面相觑,然後自報家門。
會議倒是不長,說開半個小時,就開半個小時。徐鐵英查看了一下原先的任務部署,沒說什麽,讓他們接着執行。開完會,徐鐵英自己進了辦公室。局長辦公室裏面還有起居室,他要先洗個澡。徐局長在起居室洗澡,單副局長在外間可勁巴結孫秘書。孫秘書冷着臉沒表情,倒是單副局長說一句他答一句,慢條斯理。單副局長拍他馬屁不見他受用,也不見他生氣,就看見他面無表情,一臉深不可測的“我不知道”。
單副局長陪着笑:“有個極重要的人,現在就想見局長,請孫秘書請示一下局長。”
孫秘書問:“什麽人?”
單副局長低聲道:“馬漢山。”
孫秘書終于正眼看他:“我去問一下吧。”
頭天晚上方孟韋接方孟敖回家吃了個飯,還是方孟敖開的車。第二天一早方孟韋又帶他去崔中石家看了看,認認門。葉碧玉一直沒見過方孟敖,乍一見個高大氣派的軍官,她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只能一個勁誇:“嗳唷真不愧是方行長的兒子,老洋派了!”
……崔叔真不是個嚼舌根的人,方家那點破事崔嬸是一點不知道。方孟敖也沒在意,被崔嬸一誇,挺高興地道謝:“您別誇啦,再誇我不知道北在哪兒啦!”
崔伯禽領着崔平陽縮在半扇木門後面,眨着眼看方孟敖。他有點怕這個高個子叔叔,看樣子很不和善。方孟敖看見崔伯禽,笑一下:“叔叔又不吃人,你縮在那裏做什麽?”
葉碧玉回頭一看,氣得要死:“你縮在那裏,見不得人呀?還不出來問好,你爸爸教你的禮貌吶?”
崔伯禽覺得失了面子,領着崔平陽不情不願走出來,擡頭看方孟敖:“叔叔好。”
他一只手裏還拎着風筝,方孟韋笑:“這風筝你還留着?我再給你紮個更好的。”
崔伯禽心疼道:“剛才飛到樹上啦。幸好有個路過的叔叔幫我弄下來,并沒有戳破裱紙。”
葉碧玉領着方家兄弟在院子裏的天棚坐下,進進出出忙着泡茶,一時又抱怨北平物價翻着滾往上漲,家裏都沒有好茶待客。
方孟敖仰頭看着棚,笑道:“您這棚搭得好,這幾天正是太陽大的時候,坐棚裏涼快。”
葉碧玉有些驕傲:“孩子爸爸找人來搭的,我哪裏曉得!搭得确實好,我問了問,比鄰居的便宜,手工還好。”
方孟敖笑得更大聲:“這個倒是,崔叔精明着呢,要不怎麽當賬房。”
葉碧玉嘆氣:“賬房也不好當的,他最近天天失眠,問他話他也不說。唉不說這個,你們喝茶,孟韋不要管他,喝茶。”
崔伯禽拉着方孟韋絮絮叨叨說那天的奇遇,高個子的叔叔說方孟韋是“學究”,學究是什麽意思?
方孟韋一愣,也笑了:“我有朝一日還能被人這麽說呢。你放心,他誇我呢。”
拜訪過崔嬸,兩個人出來。方孟敖要回服務隊,方孟韋送他,照例是他開車。
兄弟倆人一路上無話。方孟敖昨天晚上的表現方孟韋一直有疑問,但是他沒問。方孟敖在席間接了程小雲回家,喊她媽,這是承認她在方家的位置了。說起來,程小雲也就比方孟敖大幾歲而已,倒被方孟敖喊得不好意思,說喊程姨就可以了。
昨天晚上方孟韋不問,今天上午方孟韋還不問。他對哥哥做的任何事大概都不會有疑問,方孟敖倒忍不住:“程姨的事……我是想着,跟她一個女人計較,沒意思。”
方孟韋睜着圓眼睛看他。方孟敖開着車,舔了舔嘴唇,有點犯煙瘾。方孟韋點頭:“我知道了。”
方孟敖有點煩躁,他似乎怎麽做都不對。昨天晚上方步亭壓根沒下樓,程小雲最後也沒走。這大概就是個家了……可他卻沒問過方孟韋。
方孟韋輕輕嘆氣。
“我問你……戀愛問題。不是想幹涉你。”方孟敖艱難地措辭:“我是想……戀愛畢竟事件美好的事,如果你有,那也很好。如果有人能對你好,這麽些年……”方孟敖詞不達意地說話,氣得捶方向盤。方孟韋坐在一邊,撐着下巴,微笑:“戀愛的确是件好事。他對我很好,放心吧。”
方孟敖嘆氣:“她對你好就好。替我謝謝她。”
榮石再次來到張大夫家。張大夫領他進門,幫他換藥。北平的夏天太熱,榮石實在熬不住,張大夫的藥膏确實有效。張大夫在他身後手腳麻利地抹藥膏:“上級答應了你的請求,會盡快幫你弄到城門換防。”
榮石閉着眼:“能出城就可以了。帶人沒問題,畢竟要帶個電臺。”
“這是最難的事。電臺。”
“是。”
兩人一直無話。榮石的傷從右肩潑向腰背,左腰也有傷,榮石調侃自己的疤是“扛槍帶刀”。
張大夫忙完了,榮石需要晾一會兒。張大夫終于忍不住:“國槐同志,現在我并非代表組織,我個人問你個問題行麽?”
榮石沉聲:“問。”
“你……是不是認識北平警察局的人?”
“……認識。”
“那,可不可靠?”
榮石突然睜眼,盯着張大夫看。張大夫似乎被吓一跳,似乎又沒有,只是鎮定地微笑。
“我知道你問我這個是什麽意思。組織審查我這麽久,知道我很可靠就可以了。我在北平警察局認識的任何人都和我的任務無關。你也是老地下,明白吧。”
張大夫點頭:“我當然明白。所以是我個人的名義——你這次任務極其危險,我個人只是希望……你能多一點助力。”
榮石又閉上眼:“和他無關。和誰都無關。我明白這次九死一生我也以個人名義回答你,只是我信任你……我不想牽連任何人。”
張大夫嘆道:“好,我知道了。”
榮石穿上衣服想走,張大夫忽然道:“你覺得,這次北平任務用什麽代稱比較好?”
榮石看着窗外。北平……北平于國是曾經的首都,于他而言是什麽呢。他想起來自己開着車帶着孟韋大街小巷地閑逛,帶他吃烤肉,東北菜,山東大餃子。他在北平挨過一槍,沒死成。那天晚上他躺在孟韋懷裏,拼命地看車窗外的月亮,努力讓自己不死。
舍不得死。
北平在他心裏,是一座城。
城裏有……月光。
“也許……北平無戰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