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一場熱鬧

民國三十七年七月十八日。

這一天并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除了五萬共軍渡過河北。

同是這一天,香港長城經貿有限公司收到北平轉來的四十七萬五千美金。

中央銀行北平分行金庫副主任崔中石接到了去上海工作的調令。

二十日一大早,方孟韋開着車去送崔中石一家去火車站。崔嬸顯得很有活力,甚至有了少女的活潑氣息,搬家時滿院子都是她叽叽喳喳的聲音:“那個箱子不要碰到了,漆面很貴,曉得伐?”

馬上要回上海了。要離開北平了……崔嬸受夠了家門口無窮無盡的監視,她不能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麽。但是只要能離開北平,回到上海,什麽她都可以原諒。

方孟韋和崔中石站在院子裏看崔嬸忙,伯禽平陽滿地跑,臉上卻都有點淡淡的尴尬。

方孟韋去找過崔中石。只要崔中石離方孟敖遠一點,方孟韋可以保護崔中石一家在北平的安全。共産黨,方孟韋實在是有點受夠這三個字了。崔中石高聲催了一句:“快點好吧,方副局長等半天了。”

崔嬸高高興興抱着一個大包袱走出來:“來了來了!回家什麽都沒有,弄啥過日子呀!”

方孟韋笑得溫和,連忙上去接過崔嬸手裏的包袱。崔嬸表情一僵,她感覺方孟韋在包袱底下往她手裏塞了東西——厚厚一卷美金。

“我自己的錢,不要讓崔副主任知道。”

崔嬸傻呆呆地握着錢,方孟韋往院子外面喊了一句:“進來幫忙!”

四五個小警察小跑進來,幫着搬滿院子箱子。

伯禽自己拿着方孟韋給他紮的風筝,怕捆進行李裏壓壞了。本來歡天喜地,走了兩步又開始難過:“小叔,我們以後是不是見不着了?”

父母都是上海人,伯禽卻是生長在重慶和北平,口音成了個雜燴。平陽和哥哥一起站着,仰頭看方孟韋。他們喜歡這個小叔叔,平時爸爸總不在家,家裏有事都是小叔叔來幫忙。

方孟韋把手裏的東西遞給旁邊的警察,蹲下來親親伯禽和平陽:“小叔可以去看你們。你們趕緊長大,也可以來北平看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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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禽這才又高興起來。

崔中石心裏有事,不住地看表。方孟韋瞥了一眼他的表——歐米茄,空軍軍用表。他揚揚眉毛,還是什麽都沒說。

到了火車站,方孟韋搖下002的車玻璃,看見單副局長竟然在站臺上。單福明樂呵呵地打招呼:“方副局長。”

方孟韋蹙眉:“單副局長過來做什麽?”

單福明的圓團臉還是樂呵呵:“徐局長命我們兄弟幾人送崔副主任一家到天津,到了天津往上海就方便了。時局動蕩嘛,多小心總是好的。”

方孟韋恨不得自己能陪着去天津,可是又實在走不開。他的目光從單福明的胖臉上轉向崔副主任。崔中石微笑着寬慰他:“多謝你們徐局長了。孟韋,你去忙吧。”

方孟韋心裏一顫。自從挑開了窗戶紙,他就對崔中石有些抵觸。崔中石已經挺久……沒叫他孟韋了。

他突然想起來當年在昆明機場,崔中石攏着一身暖洋洋的餘晖去看他。他背着一只裝滿牛肉罐頭的大挎包,壓得身子斜向一邊……方孟韋眼睛一熱,輕聲道:“崔叔……全是我不對,你……到了上海,和崔嬸還有伯禽平陽,好好地……”

崔中石微微踮腳,給了他一個擁抱,拍拍他的背:“去忙吧。”

在他眼裏,孟韋一直是個小孩子,哪裏需要計較那麽多。

目送方孟韋離開,崔中石上了單福明的吉普車。單福明對他很客氣,對崔嬸更客氣,對兩個孩子甚至是和藹可親了。再客氣可親都沒用,崔中石,死路一條。

其實單福明有點佩服這個文質彬彬,既不高大也不強壯的中年人。他沒給崔中石戴手铐,崔中石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感覺像是自投羅網。他坐在單福明身邊,看着車窗外的景色,很輕快地低聲唱歌。唱得還挺好,好像是這幾年很流行的《月圓花好》。單福明忽然想起當年在鄉下見過的景象: 成鳥為了保護鳥巢裏的雛鳥,會假裝受傷倒在地上,吸引老鷹之類的天敵的注意力,一般來說鷹類抓了成鳥就不會再攻擊雛鳥。

單福明被自己的聯想吓得一個激靈。如果崔中石真是共産黨,他要保護的,到底是誰?

北平的大街挺熱鬧。榮石不敢走太快,走快了要出汗,他更癢。今天晚上的事沉沉壓在他心口。這種任務他以前是不在乎的,可是現在他不能死,不能死就是增加了負擔與難度。榮石嘆氣,身邊駛過一輛北平警察局的吉普車。看車號并不是孟韋的。他稀裏糊塗好像聽到哪裏有人在唱歌,是個男人,反複低聲哼着一句話。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七月二十日夜,七點三十分。

榮石在北平鐵路職工宿十四號等到了一個人。

瘦瘦弱弱,臉上一副酒瓶底兒,正面看無數圈兒。單薄的小肩膀上扛着個僞裝成筐的電臺。榮石伸出一根手指,戳他一下,他就一晃蕩。

“……龍先生。”他抗議。

榮石咳嗽一聲:“你……就是接洽人?”

“是的,您好,我姓梁,我叫梁一鳴。”

榮石找個凳子坐下,翹個二郎腿笑着看他:“咱倆是去送死的你知道吧。”

“……”

“他們一定跟你吹過我是什麽射擊教官神槍手經驗豐富。別信。我能活到現在靠的根本不是‘經驗’。”

“那是什麽?”

“主要靠運氣。”

梁一鳴嘆氣:“我有心理準備。”

穿封鎖線本來就不能很多人。上面給榮石配了個副手,負責警戒。加上榮石,和傅作義的接洽人,一共三個。

榮石站起來一拍手:“行,檢驗咱們仨運氣的時候到了。”

今天晚上城防除了警備司令部,還有北平警察局的人。輪到單副局長當值。單副局長的司機覺得今晚單副局長有點奇怪,有點緊張,還有點……銳氣。笑眯眯的眯縫眼在值班室的燈光下非常亮。也許是他的錯覺,單副局長身上有殺意。

這個溜須拍馬欺上瞞下的典型的國府小官員,身上竟然能有這種氣概。

“上過戰場沒?”

“副局您問過我啦。我上哪兒‘上戰場’去。”

“我跟你說,一旦上了戰場什麽主義什麽理想什麽追求都是風中的屁。那時候,一切所求,就是為了,活下來。”

方孟韋開車回家。家裏看上去很溫馨,程姨在廚房裏烤面包。方孟韋也是很久沒有聞到這種美妙的香味了。謝培東系着圍裙,端着沙拉出來:“孟韋,今晚孟敖要回來。”

方孟韋難得高興一點:“哥要回來?怪不得這麽奢侈呢。”

“大爸說要做西餐,爸爸一輩子沒出過國,哪裏知道什麽西餐,跟我說‘還沙拉呢,鬧半天是涼拌菜啊’!”謝木蘭輕快地端着碗出來,擺筷子。她很長時間沒有這樣高高興興地跟方孟韋玩鬧,方孟韋覺得這個家似乎正常了,所有人都正常了,一切回到正軌了。

方孟韋笑一聲:“我去洗手。”

程小雲烤面包是一絕,松松軟軟焦香金黃。何孝钰在廚房裏幫忙,和程姨唧唧哝哝地說話撒嬌,一邊還有謝木蘭的聲音,三個女人笑起來,聲音又清又脆,簡直像春風。

方孟韋在餐桌邊上坐了一會兒,晃動一下腿,最終決定還是站起來,磨磨蹭蹭進廚房:“程姨……”

程小雲笑:“嗳,怎麽了?”

“您烤得太香了,我進來聞聞。就是……我那份面包,能不能帶走?”

程小雲一愣。她善解人意慣了,馬上反應過來:“今天有面粉,我一時高興烤多了。晚上你吃你的,程姨給你包兩個帶走。”

何孝钰和謝木蘭在一邊洗菜,兩個姑娘一邊洗一邊唱,唱來唱去一直只有一句: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這婉轉的曲調繞着水聲在方家沉悶的大宅裏回蕩,連坐在書房的方步亭都有了絲笑意。

“你就會這一句!”謝木蘭皺鼻子。

“你不也只唱這一句。”何孝钰甩她一臉水。

程小雲準備好一頓簡單卻奢侈的西餐,将面包裝進鋪棉布的精致竹筐,用大帕子給方孟韋妥帖地包了兩個。方孟韋接過溫熱的面包,誠心地感激:“謝謝程姨。”

程小雲溫婉地笑笑。

愉快的氣氛沒能持續太久。浮雲沒散,人也來了。方孟敖幾乎是闖進家裏,跑上二樓。方孟韋和程小雲慌慌張張跑出廚房,謝木蘭和何孝钰依偎着,擡頭看二樓。方步亭方孟敖的對話忽高忽低,只有聲音漏下來,聽不清說了什麽。父子倆的談話突然中止,方孟敖快步下樓。他鐵青着臉,吞咽一下,仿佛是把怒氣強行吞掉:“姑爹,程姨。”

謝培東吊着眼袋看他:“你怎麽了?”

方孟敖強笑:“沒什麽。”他看方孟韋:“你把崔中石一家送上火車了?”

方孟韋愣愣答:“是的,我看他們上了火車……”

“還有誰去了?”

“徐鐵英派單福明送他們一家去天津……”

方步亭走出二樓,很平靜:“培東,備車。”

謝培東一愣:“行長去哪兒?”

方步亭不像是生氣的樣子:“你跟我去一趟北平警察局。”

方孟敖吐了口氣,轉身上樓,竟然做了個動作——攙着方步亭,慢慢下樓。方孟敖輕聲道:“父親,上陣父子兵。”

方孟韋還是愣愣的,他覺得眼前的事和他有關,又覺得和他無關。大哥問他的話讓他心裏發涼,他抱着熱面包,不知所措。方步亭謝培東和方孟敖離開,屋裏剩下的四個人面面相觑,早沒了食欲。程小雲坐在主母的位置,強打精神:“來,小孩子先吃。孟韋,木蘭,孝钰,吃。”

座鐘戈多戈多地響,整齊地碾着餐桌上每一個人的心。方孟韋抱着面包,盯着沙拉盤看。綠色的蔬菜葉子浸出水,幾乎沒有賣相。

等到将近十一點,大廳電話響了。

方孟韋過電一般站起來,小跑去接。程小雲看他臉上原本稀薄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在日光燈下面白得瘆人。

方孟韋撂了電話,六神無主地說:“程姨,我出去一趟。”

他一陣風一樣跑出去,然後吉普車002轟鳴着離開。謝木蘭嘆氣:“這進來出去的……”

梁一鳴一臉血。眼鏡上尤其多,越擦越糊。他完全沒有怯懦的意思,只是低頭用汗衫擦眼鏡。

榮石那個副手被爆頭,就在他旁邊,天靈蓋都被掀掉了。就是不知道哪邊的子彈。要是共軍的,那就太冤了。

北平城裏城外是兩個世界。城裏勉強算繁華,城外面……就是無盡荒涼的泥地。梁一鳴完全不辨方向,他只能信任這個有點匪氣的高個子男人。龍十鬥,肯定不是他真名。

西山軍統秘密監獄內。

馬漢山被一把勃朗寧頂住下颌,他大概從來沒想過這種秀氣的槍也是如此猙獰。就跟這把槍的主人——同樣秀氣的臉上一樣有狠戾的表情。

“方副局長請冷靜。”一個執行組長滿頭汗:“我們都能作證,這是徐鐵英的命令!我們只是執行命令而已!”

方孟韋咬着後槽牙:“帶我去看人!”

馬漢山怒吼:“我草死徐鐵英祖宗十八代!自己被共産黨耍了,這下來算計我!方副局長,你要去看人可以,能不能放下槍?你手抖得這麽厲害,萬一走火,我五十多歲不要緊,你二十多歲賠給我不是不值當的?”

方孟韋慢慢放下槍:“打電話給徐鐵英。”

執行組長一愣:“啊?”

馬漢山噴着口水咆哮:“打電話給姓徐的,叫他死過來!”

榮石領着梁一鳴穿過無人對峙區,遇到了一個最大的困難:出城的時候為了安全,他們身上根本沒有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

一個共軍小戰士掄着槍托就給了榮石一下,血順着榮石的額角淋淋往下淌:“說,你們是什麽人!”

榮石被打得發昏,他低聲道:“我們是北平地下黨……”

小戰士和他身邊的人顯然是有堅定立場的,完全不會相信榮石的鬼話:“花言巧語!既然是同志,怎麽我們完全沒接到通知!”

另兩個人要去抓梁一鳴,榮石舉着手,沒法抹臉,血漫進眼睛,在黑暗中更看不清了:“別別別,你們別動他。你們看,他身上還有電臺。這樣吧,你們把我們抓住,電臺別損壞就算你們繳獲的,這可是一件大功。”

幾個小戰士商量一下,踢了榮石一腳:“你老實呆着,別妄想逃跑!我們請示上級。”

梁一鳴吓壞了,穿封鎖線的時候他的心都沒這麽涼。榮石被人押着跪在地上,雙手還得舉起,勉強轉頭沖他笑笑,只是一臉血,深夜裏這個笑容格外慘。

徐鐵英狂抽孫秘書兩耳光:“說,為什麽要他們槍斃崔中石?”

孫秘書挨了抽,表情都不帶動:“局長,這要問馬副主任。”

馬漢山冷笑:“北平民食調配委員會的馬副主任,就是鄙人,于民國三十七年七月二十日晚七時許,直闖北平市警察局,強行帶走共産黨或非共産黨崔中石,強搶警察局警車三輛,飛奔西山殺人滅口。這個解釋怎麽樣?”

孫秘書毫不示弱:“馬副主任說完了?我可以問你了嗎?”

馬漢山恨不得往他臉上吐口水:“問!”

孫秘書面無表情,一邊臉上一個大巴掌印,好像還腫了:“就問您一個問題。徐局長當面給馬副主任交過任務嗎?或者馬副主任有徐局長槍斃人的手令嗎?”

馬漢山徹底急了:“那當時傳達徐局長命令的是誰?”

方孟韋蒼白着臉,平靜地問:“所以這個崔中石到底是不是共産黨?他為什麽突然被槍斃?”

滿室皆靜。方孟韋猛地朝上一開槍:“誰回答我!”

馬漢山吓得縮脖子,天花板上的牆皮稀裏嘩啦往下掉。子彈震動着白熾燈左右搖晃,陰影在方孟韋的臉上拂過來,拂過去。

他的眼神,陷在黑暗裏。

方孟韋恍恍惚惚地離開西山秘密監獄。他開車,在寂靜無人的北平街道緩緩地行駛。不知道開到哪裏,他伏在方向盤上趴了好一會兒。

他看見崔叔躺在那裏。

儀容整潔,溫和安靜。

只是,再也醒不來。

方孟韋坐起來,才發現自己竟然開到榮石這裏來了。副駕駛上還扔着兩個面包,程姨精心烤制,精心包裹的面包……完全冷了。

方孟韋拿着面包下車,站在院子外面,輕聲問:“榮石,你在嗎?”

沒有回答。

方孟韋推開門,沒有鎖,也沒有光亮。這破敗的院子沒有什麽好偷的,榮石懶得鎖。他抱着面包走進屋裏,縮在竹床上抱着腿。床邊的破木桌上擺着一個鐵殼鬧鐘,沒有上弦,停在了八點二十分。

方孟韋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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