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一個心結
民國三十七年七月二十一日清晨,方家迎來一個不速之客。
徐鐵英。
他對程小雲微微趄身:“嫂夫人。”
程小雲微笑,沒有多餘表情。謝培東把徐鐵英引上二樓,關上房門,打開了書房燈。
方步亭坐在桌子後面,一動不動。
美國停止對華援助。
元月四日俞大維和貝祖诒就去美國要援助,要到七月份,美國駐華公司向華盛頓打了報告:對華援助資金多用途不明。
華盛頓震驚。
華盛頓震驚,南京就是惶恐了。
方步亭似笑非笑看着徐鐵英:“知不知道美國駐華公司為什麽突然打報告。”
徐鐵英沒接話。
“一些人貪昏了頭了,把美國駐華公司應得的一千七百多萬利潤也吞了。”
徐鐵英沉思。
謝培東木着臉,心裏卻在飛速打算盤。北平貪的民生物資一千萬美元,孔家揚子公司,宋家孚中公司就占了六百萬。徐鐵英吞了八十萬。
“我能做三百二十萬的帳。可是國防部調查組點明少了一千萬,追查六百八十萬去哪裏了,要怎麽說?”
徐鐵英終于皮笑肉不笑:“這個簡單。揚子公司,孚中公司有一條運送美援物資的船沉公海了。空軍兩架飛機摔了。天災人禍,怎麽也能湊出六百八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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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步亭沒有表态,似乎在出神。徐鐵英等着方步亭說話,方步亭突然問:“警察局那邊都誰抓人審訊?”
徐鐵英笑:“一應事件,我都不叫孟韋沾邊。今後抓捕學生的工作,也不會交給他。他只負責北平市民的外勤就可以了。”
方步亭終于松了口:“費心了。”
徐鐵英咧開嘴,露出一口鋒利雪白整齊的好牙:“同舟……共濟。”
方孟韋哭累了,抱着面包在榮石床上沉沉入睡。這破院子很幽靜,偶爾有鳥鳴聲……只是遠遠的,便飛走了。
榮石和梁一鳴很狼狽地被押往共軍的指揮部。梁一鳴要護着電臺,腰上挨了小戰士好幾腳,嘴裏都是血腥味。
被押到指揮部,共軍的一個什麽首長急匆匆出來迎他們,責怪押運的戰士不懂禮貌。梁一鳴一抹臉,冷笑:“甭演擒孟獲了,說正事吧,我就是戰犯傅作義送來的接洽人,電臺在我背上,幸而沒被你們的人一腳踢碎了。要不然你們有個‘同志’就白死了。傅司令說了,密碼母本要用你們的。”
這個文弱的豆芽倒是牙尖嘴利,說得一個屋子的人神情怪異。
有人領着榮石去洗臉包紮傷口。榮石額上的傷得縫,但是來不及了。他很急切:“密碼母本給我。我馬上要往回走。現在北平城進出都得搜身,查得特別嚴。我能鑽的空子只有今天下午四點之前,一旦換防我那個‘空子’被換走,我再想進北平就沒那麽容易了。”
單福明站在北平城門上,往下看。他很煩躁,似乎在等人。那邊電話催命一樣響,半天他的心腹跑過來:“副局,徐局長打電話讓你提前換防,馬上回局裏。”
單福明一愣:“不是今天下午四點才換防嗎?”
心腹滿頭大汗:“別提了,今天一早青年服務隊查到馬漢山貪污,消息就走漏風聲了,東北學生,北平學生又集結抗議,要求處置馬漢山,懲治貪污犯,下發糧食,現在局面都快控制不住了!”
單福明咬牙:“方副局長呢?”
“找不到方副局長!徐局長說幹脆就不找了,讓您提前回去穩定局面,跟您換防的警備司令部隊伍已經到樓下了。”
單福明牙痛一樣抽一口冷氣,氣急敗壞:“這不扯犢子嗎?啊?老子幹正事兒呢都特麽給老子添堵?”他一跺腳,怒道:“回局裏!”
姓榮的,看你造化了,別死了!
單副局長匆匆往下跑,在城牆半腰上看見一輛軍綠吉普奪命一樣沖過來。老遠就能看到那個牌子是國防部的,守大門的士兵都是人精,馬上在被撞死之前搬路障,國防部吉普停都沒停一路殺出城去。
單福明眯着眼:怎麽看着像方孟敖?
方孟敖開戰鬥機似的開車,沖出北京城,沖出荒涼郊區泥地,還能沖出哪裏?方孟敖迷茫了。他開着車狂奔到永定河邊一處漂亮的堤壩旁邊——崔中石從這裏跳下去過。方孟敖下車,甩了外衣一個猛子紮進了湍急的河水。永定河夏天依舊是涼的,水流聲像是嗚咽。
方孟敖睜着眼睛往下沉,眼看着水面離自己越來越遠。
——很小的時候,孟韋問過他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
——哥哥,魚在水裏怎麽哭啊?
方孟韋在睡夢裏委屈地嘟着嘴,不知道跟誰撒嬌,忽而又笑了,笑得很開心。他翻了個身,用面包蹭蹭臉,表情無憂無慮。
榮石揣着密碼母本往回走。他徒步跋涉穿過封鎖線,穿過無人對峙區,既沒被發現爆頭,也沒被流彈打中。
運氣。
自己的運氣好不好?
警備司令部的人換防完畢,劉處長站在城門上吆喝:“都給我仔細檢查!可疑人員就地槍殺!都別給我存僥幸心理!”
榮石額上的血透了紗布,跟着汗往下流。
他抹了一把,一步一步,堅定地往前走。
有人在等他。
警備司令部的人每個都盤查,查來查去查不出疑點。劉處長拿着雞毛當令箭,犯病一樣。忽而遠方開來一輛吉普車,停在人群後面,狂按喇叭。
劉處長旁邊的人低聲道:“處長,那是國防部的人。”
劉處長端着:“國防部怎麽啦,國防部不能例外。”
“我的處長诶,那是方孟敖的車!那位爺咱們可惹不起!他能跟太子拍桌子!”
國防部的吉普終于不按喇叭了。方孟敖叼着根雪茄下車,邁動長腿往這兒走。他一邊走一邊卷袖子,看城門的士兵們知道,這是國軍長官們打算抽人的預備動作,不禁連連叫苦。
方孟敖抱着胳膊站在城門下:“管事兒的,下來。”
劉處長立即就滾下來了。
“我還有公務。你要搜就快點。”方孟敖伸出倆胳膊:“老子沒被男人摸過。當心挨揍。”
劉處長陪着小心:“這不是方大隊長?您放心,您現在身系北平民生,我們警備司令部當然會竭盡全力配合您的工作。開城門,開城門,放方大隊長的車進城!”
方孟敖冷笑一聲,走回車上,發動起來,紮進城門裏。
國防部吉普車耀武揚威開進北平,在一處偏僻小巷停下。方孟敖點燃一根雪茄,調笑:“你住這兒?”
吉普車後座的陰影裏露出一張臉:“是的。謝謝。”
榮石對着後視鏡微笑。
“不用看了。沒你的雪茄。這是我弟弟搞來的,本來也不多。”
榮石嘆氣,下了車。
“多謝方大隊長。”
方孟敖玩味地看着他,豎起右手兩根手指比劃了個巴頓禮:“走了。”
榮石目送方孟敖的吉普車一路絕塵離去,搖了搖頭,轉身推門進院子。
……孟韋來了?
榮石快步走進屋,看見床上躺着的人。
又瘦了。
榮石輕嘆。他自己累得站不住,在孟韋身邊坐下。方孟韋輕輕醒來,看着榮石。冗長的睡眠讓他有些頭痛。
他把冷硬的面包遞給榮石,然後坐起來,靠在床頭。榮石接過面包,笑道:“你來這裏,是給我送這個?”
方孟韋垂着眼睛,長長的睫毛小扇子似的刷着榮石的心。榮石看着他的嘴唇,伏低身子,小心翼翼地接近,溫柔地啃咬。
方孟韋沒有拒絕他。
親吻一會,方孟韋還是那樣,冷冰冰的。榮石嘆氣:“孟韋,你怎麽了?”
方孟韋垂着眼睛往下看,忽然一顆淚珠砸下來,吓了榮石一跳。方孟韋擡起頭,榮石才發現他在哭。
“你……又受傷了。”方孟韋含着淚看他:“我現在最擔心的問題是,你不知道死在哪裏,我想收屍都收不了。”
榮石心裏一緊:“孟韋……”
方孟韋吞咽一下:“你……看你。”他往上看,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榮石,我吧,決定不再等你了。”
榮石攥緊薄被:“孟韋?”
方孟韋起身:“就……就這樣吧。”
他往外走,榮石吓壞了,伸手去摟他。方孟韋背對着榮石,肩膀越抖越厲害。榮石親吻他的脖頸和耳朵:“孟韋,是我不好,對不起,你別說氣話……”
他感覺到方孟韋的眼淚滴在自己手背上。
“榮石,我要怎樣救你呢?等到頭發變黑,馬腦袋長角嗎?我怎麽救我自己呢?”
榮石在他身後僵住,緩緩打開手臂。方孟韋抽泣一聲,肩背挺直地大步離開房間。
榮石惶惶然原地轉了個圈,小心翼翼拆開床上的面包。冷硬的面包一掰就掉渣,榮石胡亂往自己嘴裏塞,噎得他終于冒出淚花,他還是往嘴裏塞。
他拼命地咀嚼面包,一邊流淚一邊笑。
笨蛋,你……把烏頭馬角……理解錯了。
送走徐鐵英,方步亭看着窗外想心事。他一晃神,看見自己的小兒子正站在門外,穿着一身白色的學生裝,腳邊還放着一只小皮箱。
方孟韋收拾行李,收拾來收拾去,還是只有一件貂皮大衣和一枚戒指,是完全屬于他的。
這麽多年了,也就一只小皮箱。
“孟韋?你想去哪裏?”
方孟韋面色憔悴:“先去香港,再去法國。”
“法國?你去法國幹什麽?”
方孟韋看着地面:“留學,打工,怎麽樣都行。”
方步亭蹙眉:“你是在冊軍人,戡亂時期擅離職守是要上軍事法庭的。”
方孟韋終于忍不住,喊了句:“爹……”他很少叫這麽撒嬌的稱呼,他眼眶發紅,還是看着地面:“那大哥也是在冊軍人呀,您不是一直想讓他去美國嗎?”
方步亭晃了兩下,有些站不住。一邊的程小雲強行扶着他,讓他坐到沙發上。
“你知道原因,何必這麽堵我。從小你就比你大哥聽話,從來沒讓我操過心。你要走也行,總得告訴我為什麽。我也好幫你去求人。”
方孟韋攥了拳,下了全部決心:“在重慶讀完初中我想讀高中,您卻非要讓我去三青團中央訓練班。我不去,您就摔了杯子。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房間裏流淚,要是媽還在,一定會讓我去讀書,讀高中,讀大學,出國留學。誰讓我沒媽了呢……”
程小雲一愣,看着方孟韋。
方孟韋哽咽一聲:“對不起程姨,我不是沖着你,你不要介意。”
程小雲眨着泛紅的眼睛嘆氣:“這麽多年了,你把你想說的,都說出來吧……”
方孟韋強做平靜:“哥離家前,我追出去,想跟着一起走。哥卻讓我回來,讓我一直在您身邊,好好讀書。他去為媽媽報仇,我要念書做個有出息有學問的中國人,為祖國争氣。”
方步亭閉了閉眼。
“我……将功贖罪。”方步亭聲音發抖:“孟韋,既然你想去法國,那你和木蘭,一起去吧。”
謝木蘭正在家裏哭鬧。謝培東把她關在房間裏,哪裏也不許她去。謝木蘭氣得哭叫:“爸爸你怎麽這樣!你是封建家長!”
謝培東怒道:“我就這樣了!我是你爸爸!你少到外面撒野胡鬧,老老實實呆在家裏!”
謝木蘭白着臉:“我住到孝钰家裏去,怎麽就是撒野怎麽就是胡鬧了?孝钰呢……”
謝培東冷着臉:“孝钰人家家裏有事,沒工夫陪你胡鬧。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我謝培東絕對不允許自己的女兒做那種事!”
謝木蘭氣道:“我做什麽了?”
方步亭被程小雲攙着,走到木蘭房裏來:“木蘭,不要這樣跟你爸講話。”
謝木蘭看到方步亭,仿佛見到救星:“大爸,您說說我爸呀,他不能這麽一直關着我。”
方步亭和顏悅色:“他當然不能。我們木蘭胸懷天下,要看看這個世界,不能一直被困在屋裏。木蘭,大爸送你去法國,好不好?”
謝木蘭一愣:“法國?”
方步亭笑:“是呀,法國。大爸雖然一直在美國,但最向往的國家還是法國。人文氣息濃厚,思想氛圍寬容。你去代大爸看一看,好不好?”
謝木蘭終于明白似的,看看謝培東,再看看方步亭,突然站起來往窗口撲。方步亭吓壞了,謝培東伸手架着謝木蘭把她往回拖:“反了你了!”
謝木蘭尖叫:“國家有事你們就要送我們走。我去哪裏?我一個中國人去哪裏被看得起?我不出去!”她看到方孟韋站在房門外,叫道:“小哥,小哥你救救我,你理解我的對不對?我不出國,我哪兒也不去,我就留在北平!救不了我的祖國,我就看着她到最後那一天!”
方孟韋聽着謝木蘭的哭聲,臉上白得沒有人色。
程小雲扶着方步亭,還得分神看方孟韋:“孟韋,孟韋?”
她身形細弱,實在是架不動方步亭了。方孟韋彎腰放下皮箱,走上前,攙着父親:“程姨,我來吧。”
方孟韋把方步亭攙到沙發上,伸手把謝木蘭拉下窗臺,對謝培東道:“姑爹,木蘭是學生,就讓她去上學吧。”
謝培東心裏有火,面上不顯:“你不是也要走?”
方孟韋慘笑:“姑爹,兒女有兒女的自由,對吧。木蘭應該有她的自由。”
每個人,都該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