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一段回憶

小李警官收到小梁警官一個短信,他有事,要面談。

面談當然是視頻。亮亮不在家,淩遠還在做手術,李熏然下班回家在書房裏跟梁凱文見面。

梁凱文的臉在屏幕裏特別嚴肅:“我突然明白為什麽看見你就親切了。”

……原來你不是自來熟?

李熏然想起那天梁警官舉着牌子等他,笑得那麽熱情,熱情地讓他意外了。仿佛多年未見的老友,再次重逢。

梁凱文依舊嚴肅,嘟着臉,跟亮亮似的:“你長得像我認識的一個人。”

李熏然突然覺得思維深處被刺了一下:“……誰?”

“他已經去世了。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家食肆的人。我叫他方伯。”

榮石用金圓券揮霍了一下,買了一堆菜。方孟韋下班準時回家,看見榮石正在用竈臺炒菜。這種傳統的竈臺做飯就是體力活。

方孟韋坐在院子的竹椅上,看榮石光着脊梁揮動鏟子。他身上的疤在日光下更明顯,方孟韋心疼:“癢不癢?你弄這麽多菜幹什麽?我幫你好不好?”

榮石大笑:“你別,你和竈臺不搭界。”

方孟韋進屋拿了把芭蕉扇,給榮石扇着:“……我不會,你不能教麽。”

木柴的燃燒的焦香填充了院子,搬空了胃。方孟韋肚子咕嚕一響,榮石回頭看他。大約是火光,映得他細白的臉和脖子飛着霞光。

太陽向西沉下去,餘晖像一層紗,被風吹着,拂走了。政府強行壓低物價,小蔣先生在上海殺掉不少“囤積居奇”的商人,北平突然有了一種活過來的假相。這一兩天內,平民不用搬着一堆廢紙去買東西,感覺竟然有點新奇。

方孟韋站在透着金紅色最後的薄暮中,眼睛明亮地看着榮石。小竈上蒸着的米飯上來汽,久違的米香槌擊心靈。方孟韋吞咽一下。

“今天你出門上班之後,街上就有人喊‘賣米啦!’好家夥,這大街小巷傾巢出動啊。他們能跑過我嗎?我一猛子就紮過去,排隊站在最前面,買了就走。等我回家,還有人往那裏跑,但是據說已經沒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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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孟韋笑:“嗯,了不起。”

榮石手腳利落地忙着,方孟韋給他擦汗打扇。忽然又奇道:“我都不知道你會做飯。”

“新學的。吃不起外面的幹脆自己來。技多不壓身,反正也簡單。這以後當個颠勺的也能養活自己。”

方孟韋打扇的手一頓,張張嘴,沒說話。

榮石的燒傷面積有些大,但不深。如果醫療條件可以,完全能緩解他的痛苦。方孟韋這幾天托美國的友人打聽燒傷治療。美國也算經歷過二戰,戰争過後一段時間醫學通常都會突飛猛進,目前美國的一些醫療機構很擅長治療各種外傷。雖然費用肯定不低……方孟韋一路盤算下去,榮石的手術費,醫藥費,哦對,得先辦護照。榮石這個身份怎麽辦護照?這個他倒是可以……以權謀私一下。給榮石重新建個檔對于北平市警察局第一副局長來說只要示意一下,立即就會有人妥妥當當辦好。

榮石一點也不讓方孟韋沾手,自己裝盤上桌。方孟韋突然的沉默讓他有點惴惴:“孟韋?”

方孟韋放下扇子,輕聲歉意道:“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別生氣。”

榮石擺筷子,示意方孟韋說。

“我把上海的房子賣了。”

榮石一愣。

方孟韋嘆氣:“你不要生氣,真的對不起。”

榮石笑道:“我沒有生氣,可是你……如今這局勢,你怎麽賣的?”

方孟韋想起那幢精致小洋樓的奢華裝潢,漂亮家具,尤其是土耳其長絨地毯,心裏無限惆悵:“早賣的。你回來第一天晚上,我看到你身上的傷,就起了心思了。”

榮石心一熱:“你……”

“你看看你這個德行……天天早上偷偷起來自己做複健,以為我不知道麽……”方孟韋輕輕撫摸榮石肉色的可怖的疤。每天榮石起床要抻抻筋和皮,否則燒傷的疤像縮水的布捆着他,動彈不得。

榮石摟着方孟韋:“可是你不是喜歡……”

“身外之物。”方孟韋抱着榮石的背:“我沒聲張,賣掉房子兌了美元和金條。”

榮石更震驚:“你……藏哪兒了?”

“……你別管。”

“哦。”榮石在他頸窩裏蹭一蹭:“孟韋真棒。不光能幹,還能幹。”

方孟韋開始沒反應過來,突然一捶榮石,罵道:“滾犢子!”

榮石抱緊他:“不滾。”

方孟韋不吭聲。

榮石樂呵呵:“以後你管賬,真不愧是銀行家的兒子,小錢簍子。”

方孟韋冷笑:“你有錢讓我管?”

榮石實事求是:“沒。”

方孟韋頓了頓,終是問了出來:“所以……你願意和我出國嗎?”

榮石突然沉默。這沉默讓方孟韋的心一點一點變涼,榮石呼嚕他梳得整整齊齊的短發:“先吃飯,你看我做飯做得這麽遭罪,多吃點。”

方孟韋松開榮石,沉默地從水缸裏舀水洗手,坐在院子中央的矮桌前,端起飯碗,斯斯文文地吃飯。

他白淨的手指拈着筷子,好看極了。當年吃烤肉時這白淨的手指撩得榮石心裏都是饑火,燒穿了理智。

榮石看着他的手,微微苦笑。

北平地下黨破獲國民黨密電,小蔣的“孔雀東南飛”計劃就是把北平所有的儲備金銀外彙運往臺灣。北平城工部收到周副主席的指令:不幹預國民黨搬運物資。

張大夫顯然不理解:“就……看着他們掏空北平?”

城工部領導看着他:“我明白你心裏想什麽。蔣家大約也知道幣制改革只是飲鸩止渴,或者說,這根本是他們斂財的最後手段。目前的戰局雖然對我們有利,但實際地看,第一我們沒有能力真正阻止。國民黨可以空運,我們沒有飛機。第二周副主席轉達了主席的意思:‘國民黨搬走黃金,卻把民心留下!’我希望你在工作中,不要帶個人情緒。”

張大夫檢讨:“是,我會注意。”

晚上,榮石摟着方孟韋。方孟韋有些小任性,榮石很喜歡。他拍着方孟韋:“睡吧,明天還上班。”

方孟韋躺在他懷裏,擺了個舒适姿勢:“嗯。”

北平警察局去不去的。徐鐵英卸了職,不去局裏。單副局長辭職,一家人都搬走了。北平警察局只剩個不管事兒了的方孟韋,散得有點徹底。

榮石親吻方孟韋,這是他一生的珍愛,最大的幸運。

做個好夢,親愛的。

謝培東自己走進鐵路職工十四號。他摘下涼帽,面無表情地坐着。張大夫轉達了中央的批示城工部的指令,謝培東就那麽幹巴巴地僵着。

張大夫拿出一盒煙,帶着歉疚低聲道:“這盒煙,是周副主席送給您的。第三支裏,有他給您寫的親筆信。”

周副主席……

謝培東的面部表情終于松動,他震驚地看着張大夫。張大夫雙手遞上那盒煙:“謝老,對不起。”

謝培東有些顫抖,雙手接過煙。他沒有着急打開,只是把煙拿在手裏。挺直的脊背終于撐不住,慢慢塌下去。張大夫發現謝培東,老淚縱橫。

張大夫不忍,看向別處。木蘭的事……

“我從她小時候,就教她背《木蘭辭》。那麽一點點,背着手,搖搖晃晃地對着我一邊笑一邊念‘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那麽小……”

張大夫眼一熱,也流淚了。

謝培東很快鎮定下來:“我也要向中央提一點建議,希望你能轉達。”

張大夫反而哽咽:“你說。”

謝培東冷冷道:“崔中石同志轉給香港長城貿易公司的四十七萬美金到賬了吧。”

張大夫一怔:“早到了……”

“很好。這四十七萬美金必須用在香港民主事業上。如果也落入美援的境地,崔中石同志便白白犧牲。”

張大夫吞咽一下:“啊……這個事不歸北平城工部管……”

謝培東很強硬:“聽好了。這是我的建議,你給我轉達。崔中石同志不能白死,這四十七萬美金不能和國民黨的美援一個下場,被人中飽私囊。錢的事情,你們全都沒有我懂,我看得太明白了,在金錢面前,所有人,一樣卑鄙。”

張大夫被噎得說不出話。

“我建議派個監察去香港。這個人,必須對黨忠誠,膽大心細,深谙官商之間那點事,三教九流,全都吃得開。然而,跟香港平素卻沒什麽聯系。”謝培東把煙盒藏進懷裏:“人選,我有一個。我向組織,向周副主席推薦他。”

榮石一早起床燒水。他不願意讓方孟韋用井水,方孟韋刷牙洗臉的水都是晾涼的甜水。方孟韋後起,洗漱之後吃早飯。兩人吃着饅頭就昨晚的剩菜,街上忽然一陣喧嘩。榮石放下筷子出門看,不一會兒回來,表情凝重:“孟韋,壞了。”

方孟韋恨死這句話,他的心沒有一天踏實:“怎麽了?”

榮石嘆氣:“我算知道昨天買的米是哪兒來的了。”

方孟韋睜着圓眼睛看他。

“你大哥真是爺們兒,夥同曾可達賣了十車軍糧給北平市民。”

方孟韋三口兩口把饅頭填進嘴裏,站起來要走。結果噎住了,直捶胸口。榮石連忙給他遞水:“你慢點。”

方孟韋心煩意亂,他跑出院子,才發現自己腳上還穿着榮石的草趿子,只好又回去換。榮石覺得大舅哥這回懸了,他挺敬佩這位空軍大隊長的,很是稱贊:“我認為這也是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慷慨。”

方孟韋懶得理他,換了鞋,沖出院子,開車回家。

回到方家,謝培東和方步亭在下棋。兩人都很沉穩,一點也不着急。方孟韋心急火燎:“他們是不是要抓大哥?”

方步亭落子。謝培東靜靜地思考。方步亭冷靜的聲音在方家大宅客廳裏回蕩:“不到兩個月,我給他傅作義籌了五萬噸軍糧。夠他北平二十萬軍隊吃半年。賣十車糧食給北平市民,他們就抓人,呵。”

謝培東低着頭,落子。方步亭把自己手上的棋子往棋盤上一扔:“不下了,完了。”

棋盤上一團亂,可不就完了。

謝培東站起來,上樓取了一只小箱子。方步亭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姓蔣的在開會,通知我們要去看金庫。為了北平這些爛賬,他的兒子叫我的兒子查我這麽久,折騰我這麽久,今天把賬簿一起交給當老子的,該他們父子過坎了!”

方步亭自己上了車。謝培東跟在後面,沒有着急。他看着方孟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孟韋,從小你就最聽話。”

方孟韋不解:“姑爹?”

“可是,你也是最受委屈的。姑爹沒什麽能幫你的,你……以後要好好生活。”

方孟韋慌了:“姑爹!”

謝培東擡腳走出了方家的客廳。

幣制改革,很快成了笑話。小蔣先生為了打擊投機倒把,在上海又抓又殺,雷厲風行,被人稱頌是“打虎英雄”。然而上海最大的投機商孔先生一點都沒有被波及。大概是終于鎮壓不住民意,小蔣先生終于動了孔令侃,可惜也只是查封孔家倉庫,貼上封條了事。宋夫人急電老蔣先生,老蔣先生專門到上海斥責小蔣先生貪功冒進急于求成。孔家不痛不癢地被放過,上海商界大嘩。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一日,國民黨通過高壓手段維持的荒唐的經濟政策,在經濟規律無情的碾壓下宣告失敗。小蔣先生發表《告上海市民書》,承認自己在上海的作為失敗,灰溜溜離開上海。轟轟烈烈的打虎行動只持續了七十多天,便淪落成一場鬧劇。之後金圓券如同它的前任們一樣,迅速成為廢紙。至一九四九年五月,金圓券共計發行八十二萬億多元,上海物價指數為幣制改革之初的五百萬倍。當月一石米的價格約為三億元,一兩黃金兌五十億元,一美金兌八千萬元。

當然收獲也是有的。國民黨通過幣制改革,強行收繳黃金外彙,刮地出血。全國共收兌黃金一百六十五萬兩,白銀九百零四萬兩,銀元兩千三百五十五萬元,美元四千七百九十七萬元,港幣八千七百四十七萬元,折合美金約為一億四千兩百一十四萬元,悉數運往臺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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