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終章 一雙人

民國三十七年,公元一九四八年,十月十七日。

已經進入秋天,到處是衰敗的氣息。方孟韋穿着呢子大衣,跟方孟敖去崔中石家裏接了崔嬸和兩個孩子。

方孟敖開車,一路到了西山秘密監獄後面的荒山上。方孟敖一手拎着鏟子,一手抱着伯禽。方孟韋一手攙着崔嬸,一手抱着平陽。幾個人在崎岖的山路上默默艱難地行進。秘密監獄的後山是個亂葬崗,暴露一切生命最後衰亡的下場。遠處烏鴉戾叫一聲,平陽縮進方孟韋懷裏。方孟韋颠颠她:“不怕。沒事。”

崔嬸幾乎是被他拖着。她拎着一個籃子,咬着嘴唇,把哭音憋在喉嚨裏。伯禽小聲道:“媽媽在哭。”

方孟敖抱着伯禽,低聲道:“媽媽難過。不要打擾她。”

崔中石的墳。一個墳包,沒有碑,沒有記號。崔嬸看見那個荒涼的土包終于忍不住,跪在地上。

她的丈夫躺在下面。

方孟敖和方孟韋把孩子放下來,看崔嬸哆哆嗦嗦在竹籃裏掏着,拿出上墳用的黃紙,怎麽也擦不燃火柴。她看上去馬上要昏倒,但依舊堅定地一下一下擦着。方孟敖和方孟韋誰都沒幫她。這種事,沒人能代勞。

平陽輕輕走過去,幫媽媽收拾了被風撩亂的黃紙,睜着眼睛有些恐慌:“媽媽,這是誰呀?”

伯禽站在一邊,一兒一女看着崔嬸。

崔嬸堅強地咬着牙:“家裏的親戚……你們一起來燒紙。”

伯禽和平陽蹲着,燒黃紙。他們覺得燒紙挺好玩。

崔嬸再也繃不住,淚如雨下。

方孟韋眼紅,看別處。方孟敖拎着鏟子,沖方孟韋一偏頭,悄悄走開。方孟韋跟了上去。

兄弟倆一直走過松林,走到更荒涼的一處地方。這裏零星幾個殘碑,還能看清字的只有半截“康熙三十七年立”。

方孟韋站在方孟敖身後,看方孟敖肅立一會,開始在碑下面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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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出一個子彈盒。方孟韋上前捧出來,一驚:“這麽沉?”

方孟敖長嘆:“打開。”

方孟韋揭開子彈盒蓋,一盒子金燦燦的金條。

方孟敖雙手插着褲兜:“馬漢山埋的。說是給崔嬸和兩個孩子。”

馬漢山在南京被槍決。那個滿臉谄笑卻無比精明的胖子,方孟韋始終記着他得意洋洋地開着榮石的車跟自己打招呼。還是這個胖子,揭穿了黨國的虛僞——四大家族販賣援助糧利滾利,平民百姓賣兒賣女餓殍遍地。

南京的一聲槍響沒能給事情做個總結。這個國家的頹敗在這個秋天的亂葬崗中清晰無比。

“孟韋,如果我們不是生在這樣一個家裏,或者說當年我就領着你在上海灘混了,你說你哥會不會成為馬漢山?”

方孟韋輕聲道:“不會。頂多是王亞樵。”

方孟敖拿出一支雪茄松松叼着:“你可能知道了。上面安排崔嬸和兩個孩子去香港。父親的意思是,你護着她們娘仨去香港,在香港上學。或者可以在香港開個店面。不要回來了。”

方孟韋沉默。

“哥,我是你……們的階級敵人嗎?”

方孟敖嗤笑:“你是我弟。小破孩兒想什麽呢?”

方孟韋惆悵:“我們都在幹什麽?我們幹了什麽事兒?”

方孟敖拿下雪茄嘆氣:“有個人,也問了我這個問題。”

方孟韋疑惑。方孟敖伸手一指。

在斷碑附近,另有一座新墳。倒是有碑,上面寥寥幾個字:江西曾可達。

方孟韋很震驚。方孟敖點燃雪茄,吸了口,上前插在曾可達墓前:“他抓我,審我,跟咱們一家過不去。為了國民黨忠心耿耿,臨走的時候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竟然找我……跟我告別。那天他問我今天幾號。我說今天十月八號。他說我們一起來的北平,到十月八號一共三個月零兩天,從五人小組到國防部調查組, 查民調會,查北平分行,殺了幾個一分錢也沒貪的共産黨,還殺了不是共産黨的學生。五人小組解散,徐鐵英殺完人走了。最後我們查出什麽了?抓了個馬漢山,在南京被槍斃。我們幹什麽了?”

方孟韋看着那支雪茄飄出一縷青煙,他覺得好像真有人在吞吐,皮膚有些起粟。他們推動了幣制改革。不到兩個月,北平,天津,重慶,廣州,上海,一片蕭條。國府不允許國民用黃金白銀,但有的人依舊可以倒賣糧食囤積,在黑市上用美元抛售,獲利幾十倍上百倍。

“他跟我打了個賭,說經國局長肯定會抓孔令侃。”

方孟敖看着曾可達的墓碑:“他賭輸了。”

曾可達自殺,可能是對國府失望,可能是對自己失望,也可能是覺得沒有意思。

直如弦,死道邊。

方孟韋默默聽着方孟敖講話。方孟敖,曾可達這兩個從根本上對立的人最後竟然合夥幹了件真正正确的事,十車軍用糧……偌大的北平,十車糧能救得了多少人?能救得了這個岌岌可危的國家嗎?

方步亭那天去開會,不知道說了什麽。方孟敖這事兒算揭過去。何其滄被國府派去美國要美援,順便帶走了梁經綸。何其滄要保護梁經綸,梁經綸看樣子也是不準備再回中國。方孟敖的去處還沒定。方步亭大約要跟着北平分行遷去臺灣,程小雲當然跟着。謝培東要留在北平看房子。方孟韋心裏有種大戲落幕的無措蒼涼,一切角色死的死,散的散,各奔天涯。

“榮石……是個人物。”方孟敖嘟囔一句。

方孟韋心裏一突:“什麽?”

方孟敖沒看他:“蔣介石要求傅作義全力攻擊西柏坡,‘端共産黨老窩’,這消息是他徒步帶出城的。”

方孟韋垂頭。

方孟敖看他一眼,伸手扣住他的後脖頸子按了按:“幫我問他個問題。”

“……什麽?”

“月亮近,還是長安近。”

榮石坐在張大夫家,張大夫給他塗藥。兩個人都心平氣和。這出戲唱到了大軸,嬉嬉笑笑,生生死死,都到了該送客的時候。

“北平解放之後,你要幹什麽?”榮石問。

張大夫笑:“組織安排幹什麽就幹什麽。”

“你沒想過當一個真正的醫生嗎?”

張大夫給他上了藥,好久沒說話。榮石等了半天,終于等來他的苦笑:“我是荷蘭醫學院畢業的。畢業回來馬上就做了地下工作,到今年七年,你知道對一個醫生來說荒廢這些年意味着什麽嗎?”

榮石沒說話。

“組織上有給你的新任務。”

榮石攥緊拳頭,閉上眼:“什麽任務。”

方孟韋失魂落魄回家。榮石做好了一桌子菜,豐盛得可怕。方孟韋看着這些菜,聲音發抖:“你……從哪裏弄來的?”

榮石在圍裙上擦手:“有人贊助的。”

方孟韋站着不動,榮石遞給他筷子,他沒接。榮石嘆氣,哀求道:“孟韋……”

方孟韋擡起頭,茫然地看着他:“榮石,這是踐行飯嗎?”

榮石吞咽一下,手一直遞着筷子,舉得久了,哆嗦起來。

方孟韋接過筷子,直愣愣坐下。

榮石往自己嘴裏扒飯,塞得滿嘴,塞不下還要塞。方孟韋看着他,忽然笑了:“不是踐行飯。是斷頭飯。”

榮石動作一頓,鼓着嘴,低着頭。

方孟韋眼圈發紅,舔舔嘴唇:“好,很好。”他用筷子夾菜,細白的手指在榮石眼前一晃而過。

榮石嘴裏都是苦。

方孟韋拿着筷子,笑道:“我一直想問,我們吃炙子烤肉的時候,你是不是故意使壞不告訴我那凳子不能坐。”

榮石草草嚼了兩下,胡亂把嘴裏的東西吞了。

“你戲弄我,從一開始就戲弄我。”方孟韋盯着榮石,眼裏有淚光:“你王八蛋。”

他其實不恨榮石。他們的命運都不在自己手中。

榮石低着頭,不敢看他。方孟韋咧着嘴笑:“榮石,我哥讓我問問你,月亮近,還是長安近?”

榮石仿佛被誰給了一拳,晃了一下,木木地擡頭,臉色煞白。

月亮近?還是長安近?

榮石忽然流淚了。

方孟韋站起來,抱着榮石的肩,彎腰胡亂地親他。榮石靠在他懷裏,一聲不吭。

“你哭起來……真他媽吓人。”方孟韋笑,眼淚砸在榮石身上:“以後可別哭,難看。”

榮石摟着方孟韋的腰,一遍一遍地叫:“孟韋,孟韋,孟韋……”

就像當年在昆明機場軍營外,榮石站在卡車裏,看着方孟韋,只能喊出這兩個字。

方孟韋跟着他低聲喊:“榮石,榮石,榮石……”

他在上海的房子裏就是這樣喚他,他以為他死了。

他們找不到對方。

若可以,我多想把命給你。

榮石平靜下來,在方孟韋懷裏悶悶道:“你去美國之後,要照顧好自己……”

方孟韋抹把臉:“我不去美國。”

“……你得走,你不能留在這裏。”

“嗯。我護送崔嬸和孩子們去香港。順便考那裏的大學。”

方孟韋突然覺得懷裏的人似乎瞬間僵硬。

“……你,去哪兒?”

“香港。”

“不是美國?”

“誰告訴你我去美國?”

“……”

大舅子,小姑子,中華民族千古難題。

方孟韋揍了榮石一拳頭,打得他嘴角出血。榮石連連點頭:“好力道,好角度,不愧是黨政軍警都幹過的人。”

“放屁!你還要臉麽?”

“不要臉,要你。”

“滾遠!”

“不滾。”

“如果你的任務不是去香港,你是真打算跟我散夥對吧。”

“沒那多如果,親愛的。”

“起開!”

榮石捉住方孟韋,從背後摟住他的腰,親吻他瑩白的耳朵:“沒什麽能把咱們分開了,孟韋。別不要我,好不好?”

方孟韋被他親得歪着頭,眼淚滴在他的手背上。

“你心裏憋屈我知道。還想揍嗎?再來,全都發洩掉吧。”

方孟韋轉過身,緊緊摟住榮石。

“二百五……”

“嗯。”

方步亭一直處心積慮要把孩子們往外送,沒想到最先走的竟然是孟韋。方孟韋從北平坐火車去上海,再從上海乘船去香港。方步亭去送方孟韋,方孟韋提着兩只箱子,對着方步亭輕聲道:“父親姑爹……我走了。”

謝培東攙着方步亭,站在月臺上看方孟韋。方孟韋想伸手擁抱他們,手剛要擡起來,卻落了下去。他看着父親和姑爹,一句話也說不出。火車鳴笛,方步亭聲音發抖:“孟韋,上車吧。”

方孟韋身後站着個大個子,帶着墨鏡,穿着破長衫,對着方步亭深深一鞠躬。

方步亭嘆氣:“孟韋……”

方孟韋站在火車車門上,圓圓的眼睛看着父親。方步亭仰頭看火車,突然失态地大喊一句:“好好地活着!”

火車緩緩啓動,年老的父親與年老的姑爹,離方孟韋越來越遠。

榮石在方孟韋身後,扶着他的肩:“孟韋……”

方孟韋潸然地看向火車後方,直到……什麽也看不見。

“方伯和龍伯剛到香港的時候,我奶奶都很小呢。”小梁警官連比劃帶打字跟小李警官解釋:“我奶奶說,方伯年輕的時候可好看了。龍伯也好看,就是看上去有點兇,小孩子都怕他。當年很多人都往香港跑,大家見怪不怪,只不過龍伯方伯長得格外出挑而已。跟他們一起的還有崔嬸,崔嬸帶着一兒一女。他們一起開了一家食肆,收留了很多內地人。龍伯會做菜,教他們做菜。其實龍伯做菜最好吃,可惜龍伯有傷,不能在廚房待太久,方伯輕易不讓他下廚。

“我奶奶說,當年方伯是港大的學生,龍伯好像在哪兒幹會計,兩個人又有開食肆,過得一直挺好的。我對龍伯印象不深,因為我剛記事呢,龍伯就走了。方伯住在食肆的二樓,天天都挺高興的。教我們這些小孩子唱歌彈琴,有時候還給我們做點心。我小時候,他給我紮過一只風筝,現在找不到了……他很會做玻璃葉餅,我就是那時候愛上的。我喜歡方伯,方伯擅長講故事,講的都是關于一個東北土匪的故事。小孩子們都有傳,那個東北土匪就是龍伯,龍伯年輕時候殺過很多人。不過偶爾也講內地的風土人情,北京,上海,無錫,承德,重慶,昆明。

“我上高中的時候,方伯特地教我跳交誼舞。方伯會的很多,他說我以後要讨心上人喜歡,就要會跳舞。跳舞的時候抱得緊一點,也不用太紳士。

“不久方伯就走了。說是睡夢裏走的,歡歡喜喜的。我奶奶跟我說,方伯夢見龍伯來接他了。”

李熏然聽着梁凱文結結巴巴的解釋,笑着問:“方伯有沒有一枚戒指?”

梁凱文道:“你怎麽知道?方伯去世之前捐給博物館了。頂級的鴿血寶石,博物館的人說價值堪比鑽石呢。”

李熏然微笑:“還有一件貂皮大衣。”

“衣服沒有捐,方伯穿着它火化的。方伯去世前曾經跟我說過,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去東北看一看。”

李熏然笑:“嗯,我知道。”

梁凱文看李熏然:“熏然,你哭了。”

李熏然摸摸臉:“沒呀。”

梁凱文并不拆穿他。

李熏然問了一個聽故事的人橫貫古今的問題:“後來呢?”

梁凱文道:“我昨天特意回去問的我奶奶。食肆是被崔嬸的兒子繼承了,崔嬸的女兒移民英國很久沒有回來。我奶奶和他們一家倒不是很熟,只是說他們執行了方伯的遺囑,把他的骨灰倒進了海裏。因為龍伯的骨灰就是倒進海裏的。龍伯說海大,自由自在,哪裏都能去,跟着海浪能回家。”

李熏然微笑,聲音有點抖:“你……有沒有方伯龍伯的照片?”

梁凱文板着臉:“這是我要說的事。熏然,我給你看一張照片,你別害怕。”

李熏然舔舔嘴唇:“好。”

“我用手機翻拍的,不是很清楚。你接一下。”

李熏然的手機屏亮了起來,屏幕上的圖片慢慢向下展開——

李熏然震撼了。

他看到了生與死另一邊的……自己,和淩遠。

舊黑白照片泛黃,褪色,上面是兩個男人的合影。他們很親昵地靠在一起,他們還很年輕,眼神明亮笑容神采飛揚。

照片下面繁體字寫着:攝于西元一九五五年。

——方伯最喜歡一首歌,叫《月圓花好》。

——嗯,我也喜歡。

淩遠終于把一臺手術做完,回家前在門口抖了抖大衣,開門進屋。客廳沒開燈,窗簾也沒拉,只有書房燈亮着。書房裏輕輕放着歌曲,淩遠聽着挺耳熟。

浮雲散,明月照人來……

李熏然走到客廳裏,淩遠正好站在窗外投下的清澈的月光中,有點莫名地看着李熏然:“熏然,你怎麽了?”

雙雙對對,恩恩愛愛……

李熏然張開手臂,對着淩遠笑:“沒什麽,歡迎回家。”

淩遠伸手摟住他:“嗯。”

李熏然在淩遠頸窩裏蹭蹭臉,淩遠沉沉地笑:“撒嬌呢。”

不是撒嬌,是感激。

感激人世間奇妙又無常的緣分,感激那個陰差陽錯輾轉到他手裏的日記本,感激生命裏遇到的如此珍貴的人。

感激,那麽那麽好的,愛情。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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