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宋聞夜是開車過來的, 三人抵達停車場,拉開車門陸續上車。夏宏坐進車內,他興奮地左右望望, 感慨道:“我今天真是牛掰大發, 喝酒後是宋總做司機!”

宋聞夜:“你的車怎麽辦?”

夏宏:“找代駕了。”

楚夏星不知宋聞夜過來的真意, 她随口道:“咱倆就是喝點酒,打車或代駕就行, 何必讓宋總跑一趟?”

楚夏星覺得夏宏是大題小做,宋聞夜看着也不閑, 夜裏跑過來開車挺離譜。

夏宏聽她語氣随意,他立馬舊事重提,率先彙報道:“楚導今天超級能喝,我中間都感到害怕!她一頓‘噸噸噸噸噸’下去, 直接把那個王導灌吐,而且吐得稀裏嘩啦!”

夏宏在飯桌上攔不住喝酒的楚夏星, 這才吓得給宋聞夜打電話,唯恐惹出事情來。他看上去是玩世不恭的小纨绔, 實際異常膽小, 要是打算做壞事, 也屬于有賊心沒賊膽。

宋聞夜眉間微凝, 他瞥一眼後視鏡,關切道:“你喝得很多?”

他随手打開一點車窗,涼爽的微風便鑽進來, 猶如一張輕紗拂在臉上。

夏宏認真地打量起楚夏星:“看着好像沒醉。”

楚夏星沒将他們的大驚小怪當回事,她漫不經心道:“喝醉可是浪漫的藝術,如果是在電影故事裏,這個情節得推動劇情, 最後要發揮作用。我怎麽可能随便就醉,這場戲不就完全垮了?”

楚夏星是有分寸的人,她絕對不會在外人面前喝醉,真要醉酒得到安心的場所,否則連警戒感都卸不下。

宋聞夜好奇道:“為什麽說喝醉是浪漫的藝術?”

楚夏星:“單純地喝酒只能叫酗酒,喝醉從來都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所以說是浪漫的藝術。”

“酒”在藝術中有極為豐富的內涵,“醉”更是被賦予其他含義,尤其是在詩歌等文藝作品裏。

宋聞夜挑眉道:“人不是因酒而醉,酒只是一種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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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夏星點頭:“可以這麽說。”

夏宏聽得兩眼發懵,他猶如混進優等班的後進生,茫然道:“……你倆的對話襯得我像個二傻子。”

夏宏:現在沒點文化都無法蹭車!

夏宏很快就抵達住處,他愉快地朝車內兩人揮手告別,又提醒道:“楚導,那我們明天公司聊樣片!”

楚夏星沒有意見,她朝夏宏擺擺手,目送他消失在夜色中。

車內,宋聞夜調整着手機導航,耐心詢問道:“你現在住哪裏?我送你回去。”

夏宏的住處距離餐館較近,楚夏星的住址卻撲朔迷離。她以前都是回到文創園,現在劇組工作已經結束,也不知道究竟在何處落腳。

楚夏星答道:“你把我放在成峽地鐵站就行。”

宋聞夜一愣,他若有所思地回頭望她,疑惑道:“你住在成峽附近嗎?那裏的小區并不多。”

成峽地鐵站附近是繁華商區,根本沒有适合居住的小區,夜裏更是燈火通明、相當熱鬧,不少年輕人一整夜都在那裏游蕩。

楚夏星坦白道:“我想随便逛逛。”

楚夏星今日意外碰到王郅,突然回想起好多往事,莫名有點心煩氣躁。她現在沒打算直接回家睡覺,又不想叨擾其他人,決定獨自散散心。楚秋意和韓楚寧應該快要休息,再給她們打電話也過分,她們都有各自的生活。

宋聞夜的眼眸猶如光澤極佳的黑寶石,他沉吟幾秒,轉動方向盤:“好。”

成峽商區內,步行街兩旁的樹上纏滿五光十色的霓虹小燈,年輕人們嘻嘻哈哈地三兩成群,在熱鬧非凡的店鋪門口放肆大笑,頗有不夜城的風采。

楚夏星在街區上走了兩步,她長嘆一聲,又無奈地轉過頭來,皺眉道:“宋總,你跟着我做什麽?”

宋聞夜沒有開車離開,而是安靜地跟在她身後,他四下望望明亮的街燈,心平氣和道:“你剛剛喝過酒,女生在夜裏逛,其實不太安全。”

楚夏星面露不耐:“可我就想獨自散心……”

宋聞夜眨了眨眼,他思考片刻,輕手輕腳往後地退兩步,不再跟楚夏星同排行走,而是讓兩人錯開一些距離。他紳士地擡起左手示意,暗示楚夏星獨自在前走,自己則默默地跟在後面,像是在表演一出啞劇。

他恨不得滿臉都寫着“這樣也算獨自散心”。

楚夏星:“……”

楚夏星見宋聞夜執着又沉得住氣,她猶如一拳砸在棉花上,不免既好氣又好笑,咬牙道:“行,你想跟就跟吧,我就當你不存在。”

她對待惡人可以重拳出擊,就是很難應付老好人,索性漠視他。

宋聞夜乖巧而老實地做背景板、游戲跟随寵,他全程默不作聲地跟着,沒有出言打擾人。

楚夏星直奔電影院,她随便買了一張夜場電影票,瞧好時間就進去觀看。宋聞夜沒有買跟她連座的票,而是往後購買一排,他當真是安分守己,完全沒有存在感。

這是一部國外的爆米花特效片,屏幕上都是眼花缭亂的爆炸,劇情則講得亂七八糟。楚夏星面無表情地看着,前排不是竊竊私語的年輕情侶,就是打起瞌睡的無聊觀衆,衆人顯然都沒被影片劇情吸引。

宋聞夜坐在楚夏星身後,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及側臉,炫麗誇張的爆炸光亮映在她的臉龐上,然而她的目光卻清醒而波瀾不驚。

楚夏星挑了一排無人的座位,她跟其他觀衆遙遙地拉開距離,竟不知道是在觀影還是看觀衆,像是世界的看客。

她好像總在觀影時跟別人拉開距離,上一回觀看《漫然》時同樣如此,明明也坐在觀衆席,卻不會跟旁人融入在一起,而是要抽離出來。

宋聞夜思及此心中微動。

她是世界的看客,而他現在是世界的看客的看客。

電影結束後,楚夏星發覺宋聞夜依舊不遠不近地跟着,她甚至想壞心眼地遛對方,猶豫要不要繞着成峽商區跑一圈,看看最終會不會把他累趴。然而,不管她如何在街區內閑逛,宋聞夜都毫無抱怨地守着,還真不會張嘴惹人煩。

露天街區內,楚夏星從便利店裏買完兩瓶礦泉水,出門後就坐到正對便利店的長椅上。她已經對宋聞夜的固執沒脾氣,随手将其中一瓶水遞給他,懶洋洋道:“行了,你累不累啊,過來坐着吧。”

兩人坐在露天長椅上喝水,正對面就是明亮忙碌的便利店,不斷有人進進出出。

楚夏星出神地望着便利店內的顧客,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麽,甚至有點像發呆。

宋聞夜則看着她。

楚夏星察覺到宋聞夜探究的視線,她緩緩地轉過頭來,挑眉道:“怎麽了?別裝啞巴啦,有話就直說。”

宋聞夜瞧瞧便利店,他又轉過頭來,虛心請教道:“你在看什麽?”

“便利店裏的人。”楚夏星朝便利店門口擡擡下巴,她示意宋聞夜去看剛出來的顧客,“那兩個小姑娘是大學同學,她們現在應該要去ktv跟同伴會合,所以買了好多水和零食……”

“窗邊吃飯的人剛剛加完班,即使明天是周末,他估計還得工作,否則表情不會如此木然。”

“角落裏不斷看手機的男生在等人,他暫時沒地方落腳,什麽也不買,單純在休息。”

楚夏星的視線依次掠過店內顧客,她慢條斯理地推理他們的故事,這是她散心時經常做的事情。她無聲地觀察着周圍人,依據外表及神态揣摩他們的喜怒哀樂、生活瑣事,但即使她的判斷再怎麽準确,她依然跟這些人沒有任何關系。

她坐在最繁華的商區,待過最忙碌的劇組,但她依舊是理智而清醒的,絲毫沒有融入到群體裏。

宋聞夜漆黑的睫毛輕顫,低聲詢問道:“你經常像現在這樣,一個人跑出來觀察?”

楚夏星:“對。”

宋聞夜意有所指道:“楚導不愧是導演,随意看透別人的生活,但永遠跟他們保持着距離,不會向任何人坦露心事。”

宋聞夜感覺楚夏星今日出來閑逛存在誘因,但她一直是冷靜而克制的狀态,如同坐在劇組的監視器後工作一樣。她會認真地察看每一場戲的情緒起落,自己卻不為所動,依舊是幕後的旁觀者、指導者。

她有一團燃燒的心火,被厚重的冰層覆蓋,只能透過冰霜望見光亮,卻永遠無法觸及火焰的溫度。她跟同齡人有着截然不同的氣質,猶如對世事看破不說破。

楚夏星斜他一眼,淡淡道:“你不覺得坦露心事很蠢嗎?即使你費力向別人傾訴,又有誰會百分百理解你,最多是得到善解人意地附和,但也不代表對方懂你。”

“不管是情誼極佳的好友,還是血脈相連的親人,他們都無法徹底理解你,所以很多事說出來毫無意義,甚至徒惹擔憂。”楚夏星獨自過完一輩子,她早就看透這一點,也就擺脫尋求理解的階段,逐漸習慣孤獨旁觀的狀态。

她确實有很多好友,還有疼愛的至親,可人生在世就是一人。他們能夠分享許多時光,可終究也會有各自的故事,不一定是徹底走散,只是無法一直相融。

王郅曾經跟她志同道合,許賢成也跟她競争許久,但總會有變化的日子。

這就像楚秋意會長大成家,韓楚寧也會成年搬走,都有各自的人生旅程。

唯一沒變的就是她,唯一不變的就是變化。

宋聞夜望着路邊的霓虹燈,又擡眼看向夜空中隐約的星,他突然回憶起言川市的夜晚,露出懷念的神色:“但原來有人跟我說過,即使人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孤獨地跑,但只要全神貫注、心懷希望地跑下去,說不定下一個轉角就能遇到理解你、讓你信任的人……”

楚夏星難以置信地看他一眼,她沒想到他會用英俊的臉講雞湯,不由好笑道:“這是哄小孩的話吧?我以前可能還信,現在早不吃這套。”

宋聞夜眸光微閃:“這确實是我小時候聽到的話,說這話的人跟楚導莫名還挺像。”

楚夏星吐槽道:“你看着也算頭腦聰明的人,怎麽還能将童年的事當真,我都忘記我小時候在幹嘛……”

宋聞夜反問道:“可我覺得這話沒有錯,你從來都沒有醉過吧?”

楚夏星面露詫異:“……什麽意思?你話題的跳躍好快?”

宋聞夜有條有理道:“你說‘酒’不是普通的酒,人類受制于兩種基本沖動,一種是日神精神,講求實事求是、理性和秩序,一種是酒神精神,對個體內在情緒的抒發……”

“所以我說楚導從來都沒醉過,你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情緒,理智地看待外界事物,并沒有狂熱、過度、不穩定的狀态。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尤其你還是搞藝術的。”宋聞夜并不明白楚夏星性格的形成,按道理年輕人不會如此,她身上确實撲朔迷離。

酒神精神對文學藝術家的創作有深遠影響,但她平時說話做事老練,實際卻相當講究規矩,沒有肆意妄為過。

楚夏星聞言一愣,她難得目光微寒,不悅道:“宋總,我以前跟你說過吧,不要對你無法掌控的存在感興趣,也不要過多揣測別人的內心,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宋聞夜上次觀看《漫然》時說的話讓她有知己的愉快,但他現在說的話便讓她有點不爽。

原因是她感覺他沒說錯,這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她可以接受觀衆讀懂自己的電影,卻不接受別人讀懂自己的內心。

宋聞夜沒有被她的冷臉擊退,他目光柔和,輕松道:“楚導,人與人不是沒法互相理解,是你本身害怕被人讀懂,你很排斥失控的感覺。”

楚夏星見他氣定神閑,她不急不緩地嘲道:“不,我不是害怕被人讀懂,我只是不想被來路不明的宋總理解。”

宋聞夜瞳孔微顫,他面對她滿滿的反感,既茫然又無辜道:“為什麽?”

楚夏星以前懶得搭理他,她現在略微惱羞成怒,自然也出言反擊,似笑非笑道:“我覺得自己身上毫無價值,不值得元聖集團的高管費心揣測,當然也不想被你理解。宋總從始至終就不夠坦誠,連接近我的原因都沒提過,還問我為什麽?”

楚夏星過去沒打算跟他交心,自然就當合作夥伴應付,但他現在說一些逾距的話,她就明明白白地挑破此事,決定要幹淨利落地劃清距離。

宋聞夜一愣,他露出意料之外的神色,似乎在斟酌着措辭,一時沒有答話。

楚夏星挑眉:“怎麽?答不上來啦?那我就根據你的性格猜吧,你能如此妥帖地顧慮旁人,原因無非就是那麽幾個,你以前認識我?”

宋聞夜老實道:“不認識。”

楚夏星鎮定地點頭,她繼續追問道:“哦,那就是認識我的親朋好友?”

宋聞夜面對她的步步緊逼,低聲應道:“是。”

楚夏星面無表情道:“你以前欠過我家裏人?曾經受到過他們的照顧?”

楚夏星看過無數人物小傳,她基本能從性格推測人物前史,宋聞夜不是無緣無故貼上來的人,他能對夏宏有所包容,那對她的照顧肯定也有原因。這個人的道德感很強,他非常害怕拖欠人情,總會想盡辦法償還,在劇組探班時就展現出來。

宋聞夜沒想到她推測如此精準,他只能攤牌道:“……對,我以前見過叔叔,小時候受過照顧。”

宋聞夜以前不提是怕楚夏星有負擔,但他沒料到她會如此敏銳,自己都能推出來。

楚夏星:“你生日是幾月?”

宋聞夜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答道:“九月。”

楚夏星痛快道:“行,那就這個數字吧,你打九百萬到我賬上。”

宋聞夜看着她張嘴就要錢的模樣,他一時兩眼發懵:“?”這話題跳躍度也好快?

宋聞夜小聲道:“……我能問一下原因嗎?”

楚夏星直接皺眉,她毫不客氣道:“讓你打就打,別那麽多話!”

宋聞夜猶豫片刻,他沒有再招惹煩躁的楚導,而是緩緩地站起身來,禮貌而和氣道:“稍等片刻,我打個電話。”

楚夏星瞧見他任搓任揉的模樣就心煩,她依舊坐在露天長椅上,等待他離席歸來。

片刻後,宋聞夜握着手機從容地回來,沉着道:“已經讓人去轉賬,應該需要一些時間。”

楚夏星了然地點頭,她果斷地跳下長椅,低頭拍拍衣角,大大方方道:“好啦,宋總,咱們的人情債就算兩清,你現在不用被道德捆綁,也不用再跟我扯上關系。”

楚夏星悠然地做出一刀兩斷的手勢,她露出輕松的神情,笑意盈盈道:“我們以後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也不用再有負擔的感覺。”

他不就是想要還人情債,她直接讓他還掉就行!

宋聞夜聞言身軀微僵,他緊緊地抿住唇,目光幽幽地望着漫不經心的她,猶如攏着一層不透光的陰雲,似乎有點難以置信。

楚夏星對他的神态毫無反應,她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模樣。

數秒後,宋聞夜深吸一口氣,平複內心的情緒,沉着道:“倒是确實不用再有負擔的感覺。”

楚夏星戲谑道:“對吧,讓元聖大領導跟在我屁股後面轉,我自己都要看不過去。”

宋聞夜聽她繼續無情補刀,他直直地望向楚夏星,慢條斯理道:“既然我已經償還人情債,那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了嗎?”

“我現在已經不算來路不明,應該有理解你的資格吧。”

他的聲音猶如樂團裏的低音提琴,即使再怎麽被其他樂器壓制,依舊有着自己沉穩而有力的音色,有着不急不緩的步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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