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地球尾聲
陳澤右大腿與左肩甲處中了兩槍。脖側更嚴重的傷口已經被及時包紮起來, 但滿身的衣服都已經被血浸濕了, 看上去十分狼狽。
過來搜尋他的小隊一共有七個人,被他擊斃兩人。
此時,這兩個人的屍體, 被擺放離他不遠處的艙房裏,剩餘存活的五人中,有兩人在主艙看守着他,其它三個人在船中游走搜尋。
當接收清理通知的時候, 看守者并沒有避着他。
清理命令從對講頻道外放出來, 他也聽見了。
看守他的人陰恻恻地取下面罩冷眼看他:“現在不用死,也別高興得早。”
陳澤沒有理會,只是冷聲宣布:“如果有孩子死亡,我會把自己的生死置之身外,絕對不會将視頻做為我個人的保命符, 不再重置解鎖倒計時。視頻所有內容将會立時各所有星網用戶發布。不信的話, 你們大可以試試。”
看守者雖然有些猶豫, 還是接通了會議室的頻道。
對面傳來的并不是秘書長的聲音,而是一個他不熟悉的男聲, 面對陳澤的威脅,對方顯得非常輕蔑:“哦?這麽剛?”
是羅禁在說話。
陳澤認出來。
随後視頻通道被開啓,畫面被投放到陳澤面前。
二十多個孩子被裝在一個大籠子裏。
他們擠成一團, 有些大哭,有些茫然,只有眼中的驚恐出奇的一致。
随着羅禁的命令, 一個孩子被從籠子中提出來。
他掙紮着奮力地扭動,大哭。
但一聲槍響,子彈貫穿了他幼小的頭顱,一切都停止了。
陳澤不由自主地全身一顫。
羅禁的聲音從頻道中傳來:“不如我們試試,我每一分鐘殺一個,看殺到第幾個,你才會主動提出,銷毀所有保存在星網上的視頻信息。”
陳澤呼吸沉重,雖然極力克制,但聲音明顯地讓人感覺到他壓抑的情緒:“難道我銷毀後,他們就不用死嗎?”
“誰知道呢?也許我會大發慈悲,也許不會,只會讓他們死得更痛快。”羅禁輕聲笑:“但對于你來說,馬上銷毀視頻信息,未嘗不是一種解脫。起碼不會永遠都無法忘記,是自己的固執導致他們一個一個地死在自己面前。”
羅禁的聲音帶着蠱惑:“等他們都死了,我可不會殺你。你想想,餘生的每一天,你只要閑下來,就會想,如果一開始就同意銷毀的話,他們會不會有可能還活着呢?後悔是自己害死了所有人。”
“看來你完全不在意,視頻被曝光。”陳澤忍痛從口袋裏掏出被血水浸濕的煙盒,将裏面最後一只被壓扁的煙拿出來,想将它複原。但卻不小心一下将它扯成了兩半,煙絲灑了一地。
“就算我說我不在意,你也不會相信。不過也對啦,這麽嚴重
的事端,我當然在意。但有什麽辦法呢?銷不銷毀的,決定權在你手上。你實在要公布,那我也沒辦法。”羅禁的聲音閑适,喝着奶茶。
秒針滴答滴答地走着。
很快一分鐘就過去。
時間到了。
畫面中的那一隊人,将死去的小孩踢到一邊,轉身又走向關着孩子的籠子。
孩子們發瘋一樣地尖叫着:“姐姐!姐姐!叔叔!”拼命地向後縮。
陳澤閉上眼睛。
想說服自己這不過是心理戰,就算自己此時軟弱,銷毀所有視頻,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但當槍聲響起,他還是忍不住,暴露地咆哮:“你瘋了嗎?”
“我沒有瘋。瘋的是你們。你們自以為仁慈,但卻不知道自己的幼稚會帶來什麽後果!”羅禁的聲音冷肅:“你不為所動,大約是覺得,一個一個死太小兒科,入不了你的眼。”
說着一聲令下,十個孩子們如待宰的羔羊,一齊被拎出來。
“你敢!……”
“你能怎麽樣?我要是敢,你就立刻将視頻公布出去?”羅禁笑起來:“你真會因為我殺了這十個孩子就公布視頻?我們雖然認識短短幾十分鐘,但我的脾性,你大概現在也知道一些了,你不想想,你要是一氣之下公布了視頻,又還有什麽可以遏制我的?那剩下的這些孩子還能不能活?結果應該不需要我再強調吧?怎麽,做好同歸于盡的準備了?”羅禁反問。
在羅禁再次下令之前,陳澤終于顫抖地叫出了那句話:“停!我同意銷毀!”
但羅禁并沒有理會。
十聲槍響,如禮炮。
那麽一瞬間,陳澤幾乎不敢擡頭去看,孩子們歡呼笑鬧的畫面還在他眼前,可不過頃刻,就變成沒有知覺的屍體。他頭次感受的這種無力與悲悵,急促的呼吸幾乎讓他心髒撕裂。
“好了。我想你現在,應該比較能明白我是個什麽人了。”羅禁笑着說:“既然你同意這個提議,那麽請開始吧。”
…………
當黎多寶眼鏡上代表着網絡鏈接的燈,突然熄滅,她并沒有多想。
覺得就算是鏈接中斷,想必網上也已經有了足夠的資料與副本。
從棧道回到電梯井底在準備上去之前,她坐下來吃了點東西,打算恢複些體力之後再開始返回。
火柴人‘嗒嗒嗒’地跟在她身邊。
她吃東西的時候,它就靜默地站着。
“所以你有沒有名字?”
當然沒有得到回答。
可能它根本沒有發聲裝置。
甚至是沒有足夠的智能了解所有的人類語言。
吃飽之後,黎多寶起身,從背包裏拿出攀爬裝備。
那是兩個可以戴在手上的鐵扣和一個保險繩,先把保險繩栓在鋼纜上,又試了試鐵扣能不能受力,然後深吸了一口氣,爬上了鋼纜開始了原路
返回。
原本她之前下來的時候,已經覺得很難,等要回到地面的時候,才發現,從下往上更難。
她手臂太瘦弱,要承受整個身體的重量并不是件簡單的事。
爬了一個多小時後,她感覺這已經是自己的極限了,根本沒力氣再移動分毫。
反省自己,也許一開始就太高估自己的力量,根本不應該從這裏原路返回,應該去找找,還有沒有別的離開途徑。
可現在她身處之處,不高不低,速降的裝備也不方便取用,僅憑胳膊的力量,也無法下降回去。
火柴人在對面的牆面上爬行,停在較高處,回頭看着她。
見她久久不動,‘嗒嗒嗒’地爬回來,大概是想給她什麽幫助。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她感到鋼索的振動。
有人。
她擡頭看去,在非常遙遠的地方,似乎有光燈打下來。
有人聲響起。
随後一個巨亮的物體,被人從上面抛了下來。
它在下落的過程中,不斷地分裂,其發光的碎片吸附在途徑的井壁上,照亮了電梯井。
不過瞬息,其主體從黎多寶面前‘唰’地掉落下去。整個漆黑的井道變得明亮如白晝。
“嘶嘶……發現目标人物……”
‘砰’一聲。
在黎多寶還沒來得及明白發生了什麽的瞬間,旁邊牆上挂着的火柴人已向她撲過來。
‘叮’一聲,似乎是金屬碰撞。
她被火柴人從鋼索上帶落,随着它急急地向下墜去。
火柴人一手拎着她,一手抓向井壁。
快速下墜導致高速摩擦,一時火星四濺。
‘砰’一聲巨響,順着激烈撞擊,兩個人落到了地上。
火柴人半截細細的小腿深深插入地面。
雖然有了它做為緩沖,黎多寶還是被震得好一會兒回不過神。
她因一條腿無法受力,只得半跪在地上,仰起頭便看到許多人順着鋼纜逆光速降而來。
一條條紅色的細光瞄準在她額間。
就在槍聲響起的瞬間,黎多寶下意識地扭頭閉眼,火柴人卻突然掙脫了插在地裏的那條腿,一躍而起。
頓時金屬撞擊聲不絕于耳,激烈的槍響和那個急速跳躍的身影相交織,彈殼如雨點一樣,掉落在黎多寶身邊。
火柴人不知道被擊中了哪裏,身體陡然一停,随後如墜鳶一樣,撞在井壁下,猛然摔落下來,墜于黎多寶面前。
當紅色的瞄星再次聚集在黎多寶額間時。
她抱着火柴人,沒有再閉上眼睛。
以前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怎麽死去。
小時候頂多就是在想着,有一天或者會被活活打死。
幻想着,到了那個時候,那個男人臉上會不會有絲毫的震驚?媽媽又會不會悔恨自己沒有帶着她離開?
後來大一些,她便再也不會這麽想了。
用自己的生命,
去換一個不确定會不會發生的忏悔?
這實在是太愚蠢的行為。
但不論怎麽樣,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死亡會是這麽奇特的場景。
一時有些恍惚。
原來是這樣,一生就是這樣……
就在此時,一個聲音突然在通訊頻道中響起來:“我是奚見,個人級別代碼A-023,我被圓桌緊急受授命,已接替個人代碼為A-026的羅禁,成為本次行動的最高負責人,我命令所有安全部人員立刻停止清理行動原地待命。”
‘啪’‘啪’‘啪’
是武器開關,關閉的聲音。
沒一會兒,在更高處傳來更喧鬧的人聲。
“在這裏邊!這邊有個電梯間!有目标生物特征痕跡。”
接下來是一片混亂。
許多人從上下速降下來。
蝰蛇小隊的人大聲喝止:“什麽人,馬上停止不得下行!”
但對方也喊得很大聲:“你們是什麽人?!”
兩邊相互喊話的聲音,在井中回蕩,雖然說是在交涉,但并沒有起到任何阻止作用,上面的人很快都已經降落了下來。
并且下來的人員,手裏拿着武器,身上帶着通行證與攝像頭:“我們是周氏集團保安部門參與地球防疫控制聯合行動的成員。我們有在地球協助解救遇難人員或幸存者的權利與義務。我們有理由相信我們需要營救的名單成員,安全正受到你們的脅迫!請出示相關證件證明自己的身份,與任務合法代碼!請你們注意,所有安保部門行動全程受帝星防疫總部與周氏集團防疫總隊監控,你們的一言一行都将被記錄上交,以待查證。”
蝰蛇小隊在說什麽,黎多寶沒有在聽。
直到周笛安風塵仆仆的臉出現在她面前,她才回過神。
“怎麽樣?”他看上去非常鎮定。穿的是一身幹練的私人警備裝備。
黎多寶搖搖頭:“我不知道”
她還有些懵。
周笛安放下手裏的槍,把她從地上拉起來。
她小腿大概是摔下來的時候骨折了,角度奇異地反向折在一邊。
“你不疼?”他驚愕。
“我不知道。”黎多寶看上去非常鎮定,可看言行,似乎并不大反應得過來,頭腦還在混亂當中。
蝰蛇的人已經封鎖在電梯出口處,以至于周氏保安部門的人全和黎多寶一起,擠在狹小的井底。
但周笛安并沒有提出,要進裏面去看看到底有什麽,甚至根本也沒有再與對方發生沖突的意思。
黎多寶沒有去聽兩邊是怎麽交涉的,但明顯很快達成了共識。
她可以先和周笛安的人回去。
他的人快速地從上面放了擔架下來。
離開前,黎多寶掙紮着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火柴人身邊。
它倒在地上,對她的呼喚沒有任何反應。黎多寶躬身查看,發現它頭上有好幾個一個凹槽,應
該是被子彈打出來的。右手磨損得厲害,除此之外,左腿斷了一截,與身軀分離的殘肢仍然插地上,應該是之前躍起保護她的時候,為了能自由活動而扯斷的。
黎多寶試了一下,沒能把它□□,反而自己還摔了一跤。
周笛安站在一邊,看着她,想看她到底什麽時候會來向自己救助。
可她沒有。
在她第三次摔倒的時候,周笛安忍不住上去制止她這種無稽的行為:“你這樣是拔不出來的”
扭頭叫周氏保安部門的人拿工具過來,見她還呆站着,聲音不由得溫和下來:“你站遠一點。”
黎多寶異常順從,單腿跳着,乖乖站到一邊。
直到斷腿被起出來,她和火柴人一起被綁到單架上運到外面,再随着周氏的車隊一起,在蝰蛇的監視下離開酆都。
再直到,她看到那些已經死去的孩子們,并在簡易帳篷裏見到了受傷的陳澤聽說了一切經過。
全程她沒有驚慌失措,也沒有失聲痛哭,沒有憤怒,沒有憎恨,更沒有盲目地對一直陪同的周迪安表達什麽感激涕零的感情。
甚至都沒有表現出片刻軟弱,或想要從他身上得到任何安撫與慰藉。
只是沉默地一瘸一拐地走着。
前來接洽的政府調查人員問什麽,她就回答什麽。
“之後我們需要更詳細的詢問您一些問題,還要請您配合。”這次安全部出動的是一個女性官員。
她看上去非常平易近人,笑起來軟軟的,是個萌妹。
應該是想用這種形象,稍微在黎多寶心中,抵消幾個小隊粗暴行動所帶來的影響。
“好的。”黎多寶沒有拒絕,也沒有表現出抗拒。
走時女性官員笑着摸摸她的頭:“這幾天吓到了吧?你知道嗎?地球上還有幾個幸存者,你的父母也很走運,他們現在正在接受身體檢查,相信之久之後你們就能團聚了。”
“好。”黎多寶甚至對她露出一個不失禮貌的微笑。
在等待再次詢問時,有醫護人員來給她接骨打石膏,她也并沒有過多言語,只是長久地沉默獨坐。
等醫護人員走了,也沒有再和任何人說話。包括與她同處一室,一直陪同她的周笛安。
但在那個女性官員再次出現,要帶她進臨時問詢地點時,她走了幾步,突然停下步子,向周笛安問道:“你想要什麽呢?”
周笛安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
“身為集團次子,親自帶人前來地球參與營救,你想要的是什麽?”黎多寶的表情,驚人的平靜。
就好像,她已經一夜長大,眼中的世界也終于不再是,以前那個會因為貧困而自羞愧的十多歲少女所看到的簡單世界。
它變得更加兇險而殘酷。
她似乎已經明白,成人一切的舉動,都必然飽含着什麽更
深的意義與更大的欲望。沒有人會無端地去做對自己無利的事情。
因為……人性之醜陋,遠在她想像之外。
如果此時,曙光再問她那個問題。
她想,自己不會再給出同樣的答案。
“你想得到什麽?”她看向周笛安重複那個問題。
當周笛安看着她,看到的也不再是自家樓梯上站着的那個,略有些自慚形穢又滿身是刺的少女。
但她眼中的光芒,并沒有因為這段遭遇而黯淡,反而更加銳利耀眼。就好像已經有了更堅定地想得到的東西。
他沉默了一下,說:“我的目标是圓桌。”權力的中心,需要很高的聲望。也不由得反問:“你想得到什麽?”
她喃喃地說:“更好的世界。”
比這個醜陋的世界,更好的世界。
當曙光再次問出那個問題時,她能回答‘是的,人類已經得救’的,更好的世界。
雖然她很渺小,不過飛蛾而已,但當死亡再像今天這樣突然來臨時,她希望自己在死前,已經盡全力地飛翔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