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陳澤
地球。
裝備齊全的隊伍, 排成長長的一條, 手持着探測器,從東到西,向前移動。
在行至高坡一塊雜草特別茂盛的小土包時, 有一名工作人員手中的探測器發出了警報。
他站定,打了個手勢,立刻就有人帶着挖掘設備,向這邊過來。
十分鐘後, 土包被挖開, 露出裏面被埋藏多時的殘骸。
因為時間太久,它一暴露在空氣中,就開始散發腐臭的味道。
負責人不久之後就匆匆地趕來,在對遺骸進行了重新檢查之後,立刻退開幾步, “已經确認。”手按在耳朵上的耳機上, 恭敬地‘嗯’了幾聲之後, 挂斷通訊。示意所有人退開。
接下來的幾十分鐘,沒有人說話, 也沒有人動作。
直到天邊出現內域飛行器的影子。
不多一會兒飛行器便在附近停定,穿着花西裝的中年人跳下來。
人群在他身前讓開一條路。
他大步走到遺骸面前,讓所有人都退開, 只留下負責人侍立在身邊時,略偏了偏頭,負責人又再次拿出儀器在他的注視下重新進行掃描。
瞬間上面便出現死者死前原貌。
中年人從口袋裏掏出一個銀色的小珠丢在遺骸上。
不出片刻, 整個遺骸就完全融化,液體浸入泥土之中,消失得一幹二淨了。
兩個人都松了口氣。
負責人看了看遠處的工作人員,低聲說:“這些人并不都是我們的人。”
中年人輕飄飄地說:“少爺讓你自己看着辦。”
負責人笑笑會意:“好的。”笑着向遠處看着自己的一個人,打了個眼色,随後轉身送他走,邊走邊問:“少爺身體好嗎?”
“前一段時間不好,一直發惡夢,最近兩天還行。”
兩個人說着閑話,往遠處去。
不一會兒身後傳來槍聲,兩個人都沒有回頭。
珠街十四巷處在帝星下層。
帝星各區域劃分明确,最上層是權貴富豪,偏上層是各種大型商業店鋪,觀光景點也多在那裏,中層為一般市民居住以及日常用品、商貿,最下層則是貧民窟。
貧民窟空氣流動性差,各種臭味混合在一起,街上到處都是積水,各種功用的管道随處可見,有些房屋甚至就建造在巨大的管道之上。因用各種廢料建造而成,遠遠看去,像堆積如山的垃圾場。
而這些巨大管道,時時還會發出可疑哄響,聽上去像水流,又好像是大風吹過引起的‘鬼鳴’。
穿着暴露的女人,站在亮着紅燈的狹小店面外,每當有人走過,就會引發此起彼伏的邀客聲。
趙小花今天沒做成一樁生意,一肚子怨氣,擡頭就看到陳澤從巷子口進來,抱臂夾煙,問他:“下班啦?房租什麽時候給?”露出手臂上青青紫
紫的針口。
陳澤停下來,丢給她一包煙:“不用找了。”
她表情有些嫌棄,一手便接住了,看了一下便立刻巧笑嫣然:“哎呀,好東西呀。陳哥真好。”眼角帶媚,要伸手向他身上去,被他打開。也不生氣,嘻嘻地笑:“陳哥真是大好人,下次來照顧我生意,不收錢。”
陳澤沒應聲,叼着煙,從旁邊的斜梯上樓去,邊走邊低頭避開挂在走道上的衣服,順着狹長的走道一直走到盡頭的,拐角處的低矮水房旁邊就是他現在的住處。
他每天習慣,回來會靠在欄杆上站一會兒,霓虹燈牌的光落在他臉上,讓他并不太好的臉色更添幾分不健康的顏色。
下城區有些地方二十四小時都沒有日光,看着不像人間,像地獄裏的不夜城,來來往往的人流與醉酒的吵鬧聲是珠街永恒的旋律。
看着外面聲色龍馬,他放空了一會兒。但只是一會兒,很快,腦海中就會浮現那一張張孩子的臉,讓他心情煩躁起來。
‘當時自己是不是做錯了?’這個念頭如附骨之疽。
抽完煙盒裏僅剩的三只煙,他才轉身往自己住所去。
門上的挂鎖已經生鏽了,打開有些麻煩,他有把一切砸碎的念頭,但克制着自己腦中莫明的憤怒,盡力維持手的穩定。
但終打開之後,還是忍不住狠狠地将鎖頭砸向漆黑一團的屋內。
随便打碎什麽。
總之也沒什麽重要。
但意外的時候,沒有任何聲音傳來。
他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二層的小路上有人騎着摩托車轟轟地經過,燈光短暫地照亮了室內。
陳澤站在門口,望着又暗下來的房間,先是疑惑,繼而是震驚,急急地向前走了兩步拉開吊燈,在确定自己并沒有看錯,這也并不是幻覺之後,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門外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的黑衣人将他一把推回屋裏去,從裏面關上了門。
他回頭看了一眼,兩個人的西裝剪裁合身,但腰上鼓鼓的,手雖然放松在兩側,但明顯是訓練有素如果他敢擅動,一瞬眼就能将他制服。
“你認識我?”屋裏的人把手裏的鎖頭丢到地上,開口問他。
“你不認識我嗎?”陳澤反問。
對方從角落走出來,在燈光下的沙發上坐定,歪頭看陳澤。
在并不太明亮的光線下,少年臉上是與無法言喻的冷酷,眼角眉梢也都帶着凜凜的銳氣。
這張臉陳澤太熟悉,他鬼迷心竅地追擊過,被迫與對方合作過,也親眼看着他死亡過。
但他在對方的對面坐下來之後,借着距離的拉近,漸漸發現兩個人的不同。
面前的這個,看上去更消瘦,手背上貼着醫用膠布,手背其它地方,還有幾處有沒有完全愈合的針口,但顯然,他身上有針口的原因和
趙小花不同,他身上有藥味。那應該是輸液導致的。
“我來找你,是希望你講一講在地球上發生的事。你的詢問記錄我看,我覺得有些地方,你說得不太清楚。”雖然是請求,語氣也溫和,但目光沒有溫度,手上靈活地轉動着鑲嵌寶石的光刃,閃耀着寒光。
陳澤沒有回答,緊抿着嘴,審視着眼前的人。
所以,他不是路明亞。
他是誰?
在這一瞬間,陳澤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真的認識路明亞嗎?
其實在路明亞身上,陳澤還有一些疑問。
比如,他是确實是程序高手,可要将自己的臉放入當局最高安全級別目錄,使所有監控都無視自己的存在,他就算有技術都不太可能達成。
這種名單,是需要物理插口接入上傳信息後才能更改的,而服務器在帝星安全總局,安全級別最高的保險庫中。任路明亞是神仙,也不能偷偷進去做完成這件事。
當時陳澤并沒有深想,或者說,沒有能力去求證,只能暫時關注別的問題。之後災難發生,一切都失控,疑問也就被掩埋。
而現在,突然,這少年的出現,又将一切都重新推到他面前。
會不會有可能,他只是和別人長得一模一樣,所以才會投機取巧?
“所以……”少年問他:“他在地球上做了什麽?”
陳澤身後的兩個黑西裝上前一步,其中一個拿出一頂像網一樣的帽子。
那是思維讀取器。
但這個東西之所以從來沒有被官方使用,是因為它違法,除了事後會超成嚴重傷害,在使用過程中,人還會狂叫發癫,在鬧市使用并不明智。
陳澤懂少年的意思,如果自己拒絕,或說出來的事讓人不能信服,對方就會冒險使用這個東西。
但他也明白,自己活不過今天了。
少年匆匆而來沒有把他帶走審問,除了時間來不及,沒的可能。
為什麽來不及?
除非還有人會來找他,這時候帶着他走,還沒走遠就會被撞上。
他不動聲色:“路明亞在地球降落之後,先是去了宋星移的住處,然後去了已經廢棄的科研所分處。可能是為了找十三司制造出來的鐘馗。”
少年示意他:“說快一點,但要更詳細一點。”
陳澤垂眸,喝了一口水才開始。
從搶劫案,到後面路明亞的死。
但下意識地沒有提及黎多寶。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低頭擺弄手裏的光刃,外面的霓虹将他蒼白的臉照得明明暗暗,顫動的睫毛如蝶翼,許久他突然問道:“我聽說,有個女孩。黎多寶,羅家的那個剛找回來的孩子。我看到了她在酆都的視頻。還有一段錄音。她拿着路明亞的手環。”
錄間十分嘈雜。
雖然只有聲音,更多的時候,只有風聲和少女狂奔着的喘
息聲,還有她為數不多的話語。冷靜,條理清楚。
“我認識黎多寶,但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孩子,只知道她爸叫劉大勇媽媽叫黎菊花。我們認識,因為搶劫案件。大概是我對她有些關心,她家庭那個樣子,很容易就會對關心自己的人有好感。所以很信任我。”陳澤聲音平穩:“出事後,她想我有活下來的可能,所以企圖找到我,還在天臺上等了我一段時間,後來她追蹤着‘光潮 ’我們才重聚。她除了是搶動案當天的目擊者,又目睹了路明亞的死亡之外,與路明亞并沒有其它的交集。”
“她不認識路明亞嗎?”少年追問,黑漆漆的眸子猛然看向他。
陳澤覺得自己耳邊仿佛還回蕩着黎多寶清脆的聲音,她坐在狹小的店鋪內,用平靜的語調說起那個‘一見鐘情’的人:“我們會在一起,以後也會在一起,永遠在一起。”
那時候他誤以為是少年懵懂而草率的愛情。
可後來他知道她說的是路明亞,卻突然在想,或者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因為她講這話時,眼神太過于誠懇,臉不紅,心不跳,也沒有少女的羞澀。
路明亞的存在,可能,對于黎多寶來說,有更大的意義。
在那種家庭背景下,大概,在路明亞身上,她感覺到了這世界上仍然有一絲溫情存在,并不是完全黑暗無助。
正因為他讓黎多寶看到世界上還有一點光,于是她沒有變成那些平平凡凡的‘受害者’,沒有像那些人一樣,一生都以‘受害者’的姿态活着,死時,也以‘受害者’的身份死去。
哪怕沒有得到實質性的幫助,但她也決定,對方不來,她就順着光往他的方向走過去。相信自己只要向前走,就會像世界上所有的其它人一樣,過上幸福的生活。
至少,她曾經是這樣想的。
現在,大概一切都改變了吧。也許并沒有?他說不清楚。
她是他見過堅強,可在隐蔽之處也最脆弱的人。
所以就算她明明看到人死在自己面前,可堅持認為兩個人會再相見,并不符合常理地曲解他死前說過的話,陳澤也并沒有多加幹涉。
甚至,反而還隐隐松了口氣。
陳澤垂眸看着桌上的污漬:“不,他們不認識。”他說:“我查搶劫案的時候就查過了。兩個人完全不認識。我也找不到兩個人有機會認識的任何可能。路明亞在調查什麽,是我跟她說的,并且我把路明亞的手環給了她。還有我的調查資料。”
少年沉思了許久,屋裏過于安靜,讓外面女人們招攬生意的聲音,顯得十分刺耳。
“難道我有什麽遺漏?”陳澤并沒有強硬地表現出想要讓黎多寶撇清關系的姿态。
這才會讓他的話更可性。
他熟知人性。
許久少年才回過神,
但沒有再問什麽,只是站起來拍了拍衣擺上并不存在的灰塵,看來是打算走了。
陳澤坐在沙發上沒有動,面對馬上要到來的死亡,可以說得上十分平靜,死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
“你是路明亞嗎?”在少年離開時,見少年不想理會,他急道:“我知道我快死了,死前我只有三個問題。”
少年有些意外,停下步子,回答道:“不。我不是他。”
他下意識地問:“你們是兄弟?”
“不,我們不是。”少年說:“你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陳澤怔了一下,追問:“我關于他到地球做下這些事的動機的推論,是正确的嗎?”他如瘋魔了一樣,非得要一查究竟,最後一步步,行至今時今日。
那起碼應該有一件事是正确的。
路明亞為什麽到地球,為什麽找宋星移,為什麽追查十三司舊事,只有一個結論。
他不甘于他養母的枉死,更不甘于母親被冤枉,所以在為母親報仇之外,還想把整個事件都查清楚,把大家都說不存在的‘鐘馗’找出來。為瑪麗為十三司也為宋星移正名。
自己詢問過他,他回答得很含糊,但沒有否認。
不可能錯。
起碼這件事不會錯。
但少年搖了搖頭:“我雖然從來沒有見到過他,但唯獨這件事知道得很清楚。”
陳澤見他要走,沖上去想拉住他,一下被随從推開。
陳澤不甘心地問:“那他是為什麽?”
少年沒有回答,快步離開了逼窄的小屋。
陳澤頹然摔坐回沙發上,閉上眼睛。
幾分鐘後,羅禁出現在這時,陳澤坐在沙發上已經死了,身軀還是暖的。
随從站在二樓,看到遠處的正在離開的人:“他們剛走。”問:“要不要追上去?”
“追上去問什麽?”羅禁反問:“他說不是他幹的,你能強行讓他承認嗎?”
随從便不敢再多話。
另随從低聲說:“看來陳澤真的知道什麽他不想讓人知道的事。但在之前地球上,在詢問中,我們忽略了沒有更深入地追問。可惜現在我們又遲了一步。”
羅禁看着滿是血污的地面,又看向并沒有掙紮痕跡的陳澤。笑了笑說:“啊,不愧是他,事事都能快我一步。你們說,這是為什麽呢?”他那雙桃花眼,挑一挑,看向身邊人:“難道是我不如他嗎?”
随從臉色慘白,戰戰兢兢地說:“當然不可能。他怎麽能比得過少爺呢。”
“既然不是我,那就是我的人不如他的人了。”羅禁溫柔的笑容消失,面無表情看向自己身後的人。
這些人在他的注視下,一時之間冷汗淋淋,大氣也不敢出。
有一個突然靈光一閃,連忙說:“事情可能出一路明亞身上。我看了好幾次問詢記錄,每一件事都很清楚,只有他口中的路明亞,瑪麗的兒子,沒人見過他的樣子。不如我們查一查,說不定會有什麽收獲。”
羅禁十分開心:“真的嗎?那太好了。”臉上陰霾不再。
随從驀然松了口氣。
羅禁高高興興拿帕子掩住口鼻,轉身出去。
走到門口,駐步略略側頭,陰沉沉地乜向身後的幾個人:“你們可別再犯錯,叫我為難了。殺了你們,顯得我無情,可不殺你們,又白占地方。”
啓明星上,入學試正進行得如火如荼。
黎多寶帶着緊緊跟着她的烏宓走向第一個問號的時候,隊裏那個男生忍不住喝止她:“喂,你們兩個!天殘地缺!不許去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