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她吃醋
旱城邊關急報頻發, 屍畜有增無減, 旱城內部已經有武将意欲挑起戰事。
李如荼一邊急着和匪城的王君催申通關文牒,一邊傳書淩霄穩住旱城王君, 加緊着部署援軍的戰力。
當初旱城求助, 李如荼就下令三路齊出。
除了跟着她一起官道的隊伍,還有兩支專用于與屍畜作戰的精英隊伍, 已經分別繞道水路和山路, 即将到達旱城邊關。因此,李如荼完全沒時間顧及微生厭。
直到有一天, 李如荼忙的差不多了,突然意識到微生厭在她這裏窩了十幾日, 吃了睡睡了吃,竟然真的安分守己地扮演小侍女, 沒有給她添一點兒麻煩。
此時,微生厭正照着鏡子,用謝無酬給她的面具變幻容貌, 一會眼大無神, 一會唇若櫻桃,一會又是個彪悍的壯漢,她玩的還挺開心,似乎連李如荼走近了都沒察覺。
鏡子裏的人影漸漸清晰, 微生厭心裏暗笑。這段日子的相處,她發現,其實李如荼算得上是個好人, 雖然有時候會說狠話,手段也很殘酷,但是骨子裏卻比她想象中柔弱。
一句話概括,她不太适合做王者。她不動聲色地瞥一眼,她也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想必,這些年也委實辛苦疲憊。
李如荼撐着厚重的官服走近,一想到自己一做王君的累得像條狗,可這家夥卻在她眼皮子底下到處消遣,她就有點郁悶。
當初她在地牢對着微生厭多嚣張啊,可是現在自己卻成了那個明明沒有枷鎖卻處處受制于人的囚徒。
人的因緣際會,果然瞬息萬變。
鏡子裏呈現出李如荼的愁容,微生厭再也裝不下去了。
她感覺李如荼一直在看自己,幹脆停下臉上的變化,恢複了自己的容貌,而後皺着眉頭扭頭問:“陛下你有事嗎?”
沒事別站在這兒礙事,影響我的心情。畢竟你一個做女君的,站在我這個屍畜的身後,很可怕的好不好。
李如荼掃過微生厭的臉,避開視線,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來,感慨似的問道:“追根究底,是我害得你成了現在的樣子,你真的不怨我嗎?如果你想要補償,我一定會盡力彌補你。”
微生厭吃得飽喝的足,每天還有額外的福利(所有人都以為她是李如荼的新寵侍女,巴結的不得了),她摸了摸自己日漸鼓起的小金庫,惬意地搖揚起了小下巴,“你把我害我這樣,我确實不會變态到會愛上你。但是,恨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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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瞄了眼李如荼和自己同樣稚嫩的臉,斬釘截鐵地搖搖頭,“不值得。”
李如荼表情微變,小脾氣馬上就要起來。
微生厭就像是預測到了她的情緒,突然趴在桌上給她寫公式,她敲擊着桌面上的算術題,“你這麽看,難道不覺得恨一個人,要付出的,要比愛一個人還要多得多嗎?而且還于事無補。所以,我幹嘛要選一條吃力不舒服的路。我很忙的,哪有時間浪費在不相幹的人身上。”
“那你不覺得……”李如荼頓了一下,問:“你不覺得這樣很痛苦嗎?”從一個人變成人人厭惡的屍畜,不覺得會自卑,痛苦嗎?
微生厭腦海裏閃過自己曾經哭喊到聲嘶力竭的畫面,她微微側身,順手抓起妝臺上一支眉筆,拿在手裏旋轉起來,她雲淡風輕地笑:“多大點事。”
李如荼有點失落,捕捉到她那句“不相幹的人身上”,試探地問:“你接近無酬姐姐,是有意圖的吧?你恨也好,怨也罷,當初是我欠你的,和戒臺山,和無酬姐姐沒有關系,你要是敢傷害她,我一定……”
“小陛下,恕我直言。”
微生厭笑眯眯地打斷李如荼,她是真的被小女君給逗樂了,“就算我真的傷害她,你也不能對我怎麽樣。你不會真以為在地牢,我沒辦法殺掉你吧?”
她嗤笑一聲,“你真是,比我想象的還要弱啊。”
李如荼聽的後背發涼,密密麻麻的後怕從脊背爬到牙根。
她原來真的,從來沒想過要殺人?這種強悍,讓她覺得震撼,又覺得自我懷疑。
李如荼是個非常慕強的人,她喜歡的從來都是他們身上俯仰衆生的光芒,也渴望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所以,她有着最好的老師,最厲害的武士,也有身份最高貴的——身為阿婆的謝無酬做朋友。
謝無酬是她從小最信賴的人,她神聖,強大,清冷,拒人于千裏之外。她曾得意于和她的私交,又覺得強者本該就是這樣,無畏無求,不屑于一切凡塵。
可是現在,看着微生厭,李如荼隐隐覺得,這種因旁人而生的強大,好像更為吸引人。
旁人……她突然睜大了眼睛,微生厭做這些都是為了謝無酬嗎?
“陛下你剛剛說,要補償我?”微生厭突然出聲,眼神亮晶晶的。
李如荼還處于被自己的猜想震驚的狀态裏,她回過神,心中冷笑,果然微生厭還是有所求的。她倒要看看,這人裝模作樣這麽久,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緊接着,她就聽到微生厭興致勃勃地問:“我聽說陛下從小和謝無酬一起長大,親密無間。不如,你給我講講謝無酬最喜歡吃什麽,喝什麽,最愛什麽顏色,讨厭哪種味道,還有……她有沒有特別害怕的東西啊?蟲子,還是蛇?”
李如荼嘴角抽搐,懷疑地盯着微生厭打量,“你對我姐姐,真的沒有別的意圖?”
“你看不出來嗎?”微生厭眨巴着眼睛,大聲道:“我喜歡你姐姐啊。”
李如荼嘴唇一抖,她并非沒想過這個答案,可是微生厭說得如此坦白直接,反而讓她生疑。
她看着微生厭真誠的眼眸,下意識反駁:“可是你和我姐姐都是女子……怎麽能……”
微生厭頓了頓,放下手中筆,和李如荼面對面坐着。
李如荼滿臉的驚疑不定,卻半點沒有吃醋或者記恨的情緒,微生厭突然感覺自己似乎搞錯了。
她忍不住問:“我要搶走你的無酬姐姐了,你不氣啊?”王城的女子,民風這麽開放?
李如荼沒有意識到微生厭的試探,半晌才道,“我姐姐怎麽會喜歡你……你……”她本想說你又低賤,又醜陋,可是她看着微生厭明亮的眼眸,她突然覺得這人其實生得很好,心底也好,并非自己潛意識裏那種無惡不作的屍畜一流。
她思來想去,腦海裏各種思緒翻滾,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李如荼從地上坐起來,“我說呢你幹嘛突然跑來找我,你以為姐姐去旱城是因為我,是不是?”
微生厭愣住了,不是嗎?
李如荼搖頭,“不是的。”
謝無酬從一開始,就沒想着要真的和李如荼去打仗。
因此這一路上,不管這支扮作商隊的隊伍如何僞裝,如何行走,如何安營紮寨,她都沒有太上心。直到小白蝶打探一圈回來,告知微生厭并未到旱城境內,她有點坐不住了。
槐花的甜味彌漫在空氣裏,伴着雀兒叽叽喳喳的叫聲,春意十足。
謝無酬立在旗幟下面,目送着一批侍女端着新鮮的果子進了李如荼的馬車。倒數第一,第二,第三……她眯着眼,視線溫柔地落在某個僞裝了容貌的宮女的裙擺上,不動聲色地翹起了唇角。
“看了五天了,有什麽好看的。”謝五铢沒好氣地冷笑,“一個仿冒品而已,值得你這麽牽挂。”
謝無酬附身回到車裏,寬大繁複的衣擺疊了一地毯,她斜倚在軟枕上,對謝五铢的态度格外柔軟,“你不喜歡,也不必刻意攻擊。”謝無酬合上眼,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唇角輕輕勾起:“還有,她有名字。”
謝硯。
不知道為什麽,謝無酬覺得自己對于謝硯這個名字格外有好感。也許是和自己一樣,都姓謝,亦或是別的。總之,她在心裏默默想,不管微生厭将來如何,她都希望,她永遠都是那個出身富家的,無憂無慮的謝家大小姐,謝硯。
謝硯,謝無酬。
謝無酬輕輕念着,記憶突然溫泉般湧來,她感覺自己好像置身于另一個天地,也是晴空萬丈,百花芬芳。
腦海裏突然響起自己的聲音。
“大小姐。”
“大小姐別鬧了。”
大小姐?謝無酬驀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撐着睡着了。顯然,她這一覺睡得很淺,也很短暫,因為謝五铢還在冷嘲熱諷地謾罵她。
“她為你背叛了屍畜一族,為了你任人宰割,為了你承受一切罵名,甚至為了幫你找到藥引子,不惜把割掉自己半身血肉……謝無酬,你真的好冷血。”謝五铢鐵青着臉,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完全沒有意識到謝無酬的臉色也變了。
謝無酬:“她幫我找藥引子?”她坐起身,肅然道:“什麽藥引子?”
謝五铢突然笑了起來,“謝無酬,你以為你重生了就能救得了誰嗎?你就是個廢物,什麽也改變不了。瞧瞧啊,你費盡心機想要留住的,到頭來還不是在重蹈覆轍。”
謝五铢的聲音變得輕了些,卻像是附在耳畔,“看着吧,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時間早晚而已。”
“你把話說清楚。”
謝五铢仿佛無處不在,她盤旋于半空,“噓”聲道:“溫柔點,我好怕怕。”
謝無酬站在原地,車廂內被謝五铢弄得有些陰涼。她看着謝五铢晃悠到門口,簾子被清風輕輕拂起,外面晨光正好,到處都綠綠茵茵的,生機盎然。
謝無酬正以為謝五铢又要像以前那樣跑出去瞎晃悠,就看到她突然轉過身,主動将形體散開,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謝無酬早點死吧。”謝無酬頹然道,“你死了,我也就不用這麽痛苦了。”
謝無酬明顯感覺到,謝五铢最近的情緒反複多變,有着她自己都覺察不到的怪異。她原以為是因為前世微生厭的死亡,可是最近她發現,只要自己對微生厭稍微生出些情緒,她也會突然暴躁起來。
她在害怕什麽嗎?她害怕微生厭?還是說,微生厭那裏有她害怕的東西。
謝無酬突然回想剛認識謝五铢時,她的自我介紹。
“我是你心底的欲念,是貪婪,是嗔癡,是噩之源泉。而你身為阿婆,是這世間最最不能藏私之人,一旦你生了二心,就很難再大公無私,也就無法再擔當大任。所以,你師祖才費盡心思把我關起來。”
那時候的謝無酬年紀小,膽子也小,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謝五铢卻釋放了她最大的善意,“這麽說,你也是我,是我的一部分。既然如此,你跟随我姓名,我小名叫五铢,你便是謝五铢吧!”
後來,她試探着問師祖,“如果我被人拿走了一半的魂魄,那我還是我嗎?”
師祖愣了一下,露出一個難得慈愛的笑容,摸着謝無酬的後腦勺,說了一句她至今都沒有懂的話:“是你的,早晚都會回來。”
謝無酬靜下心來認真地想,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既然謝五铢她的欲念,那現在她的所思所想又是什麽?她有了自己的欲望,可是謝五铢還在。
她重生後的一切,都是因為這新的欲望,一次又一次地改變了原本的人生。
謝五铢不是在怕微生厭,而是在怕因為微生厭而産生變化的新的我?
謝無酬這麽想着,恍然大悟,她忍不住問道:“如果我一直留在這個世界,你會消失嗎?”
“做你的春秋大夢。”
謝五铢中氣十足道:“想讓我消失,除非你魂飛魄散。有本事,你給我散一個?”她冷哼一聲,“沒見過你這麽蠢的人。”
謝五铢時常在罵人,從“毒婦”到“冷血無情”再到“蠢”,大概是因為知悉了她的一些隐秘,謝無酬現在對謝五铢有着史無前例的寬容。她聽着謝五铢的咒罵,在桌上倒了兩盞茶水,“出來喝一杯。”
謝五铢很不客氣,真的就坐在了謝無酬的對面。
謝無酬開始驗證自己的猜想,“你這麽讨厭我,是因為微生厭吧。”她掃過謝五铢的表情,微微笑道:“小時候,師祖不許我出戒臺山一步,可是你卻可以四處亂闖。你不想知道為什麽嗎?”
謝五铢一愣,她一直以為是自己法力通天,無拘無束。
只見謝無酬蘸着茶水在桌上畫了兩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師祖的禁術,困得住的不僅我軀體而已。我留你在我的神臺,隐瞞師祖你的存在,也有我的一點私心。”
小時候,她每次被謝五铢霸占了身體,師祖總是說,她是自己心中的魔障,是入體的邪氣。那時候,她才知道,謝五铢說的話都是真的,是師祖将她們一分為二,囿于牢籠。
後來,她更努力地修習,為了制住謝五铢,也是為了保住自己一方自由。
“雖然你從不告訴我,但我想,你之所以會愛上微生厭,是因為你每次跑出去都會跟着她吧?你知道她經歷的一切,包括為我付出的一切,所以你恨我。”
她輕輕地笑,“去旱城找藥引子,也是她吧?謝硯也好,微生厭也好,去旱城的目的是一樣的。可是,我是阿婆,是人,她為什麽要為我,找屍畜所用的藥引子呢?”
謝五铢臉色蒼白,閉目不言。
謝無酬轉動茶盞,微微擡眸,眼神溫柔而冰冷。
良久,她略帶一絲威脅,“謝五铢,告訴我吧,你到底是什麽?”她眸光閃爍,忽而又埋手笑道:“或者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