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我名字

成為阿婆神的儀式并沒有想象中那麽嚴格, 只需通過靈根測試,被師祖承認,授予靈石即可。

不同的是, 真正的阿婆在拿到靈石後,會衍生出一個屬于自己的神魂, 用以督導生平。而像謝無酬這種, 師祖只需從她的魂魄裏提出一個殘念, 拟造了一個虛影即可。

“一條命和一個神位,自然是人命更要緊些。”

彼時的師祖依舊很善解人意,行事頗為灑脫無羁,然而沒等微生厭松上一口氣,他又說:“不過你姐姐畢竟是瘟女,若她将來為為禍蒼生又當如何?”

微生厭年紀尚小, 并不知為禍蒼生是什麽概念, 當即便賭咒發誓:“我姐姐絕不會害人的!我會一直幫你看着她, 她要是有一點點做得不對,我一定幫你管教她。”

說着,微生厭咕哝道:“姐姐最聽我的話了。”

師祖的大手掌輕輕湊過來, 擊掌為盟:“若有一日, 謝無酬倒行逆施, 危害百姓,你便要舍小情而就大義。這可是你說的。”他笑得十分慈愛, 又道:“戒臺山是我一生的志向, 将來若有機緣,你也幫我看着點,若是得用便可;若是為虎作伥,便替我處理了罷。”

微生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而後便匆匆回到了暫住的小院子。

謝無酬俯視着院落,庭中的梨花開得正好,風吹雪落,滿地清香。

此後的三日裏,謝無酬總是半睡半醒,許是藥物的作用,許是那時候,師祖就已經動手了。謝無酬記得,就是從那時候起,她對微生厭的記憶越來越淡,對于阮中的記憶也發生了些許變化,直到最後一天,她即使看着微生厭,也不太記得住她的模樣。

謝無酬看着這些景象,仔細回憶着,那三天的情緒慢慢在腦海中清晰起來。

微生厭帶着她去街道逛了燈會,還去放了許願燈。

那時候正巧也是七夕,小城裏熱鬧非凡。她坐在輪椅上,微生厭那時候還未長個子,小小一只艱難地推着她往人堆裏鑽。她一會去買燈籠,一會去買面具,一會又問她喜不喜歡荷包?想要什麽圖案的。

那時候,謝無酬大概也預感到了什麽,想了很久說:“我不要荷包,但是我想讓你抱抱我。”

人影像倍速一樣穿梭,那一刻謝無酬突然覺得心裏很安靜。她就像是偶爾才任性一回的小兔子,看着微生厭的笑眼,迫不及待地張開手,朝着微生厭眨了眨眼,“可以嗎?大小姐。”

微生厭把謝無酬推到一個燈謎鋪子旁邊,個頭小小從輪子後面鑽過來。她明明不過六七歲的樣子,可是站在人群裏,卻讓人覺得很有安全感。

謝無酬的手指被微生厭用手包住,她湊到跟前笑得十分甜美,一疊聲地喊着:“姐姐,姐姐,姐姐。”謝無酬忍不住笑彎了眼睛,忽地擡眸,便看到她俯下身,輕輕地親了她一小口,然後松開手,給了她一個很溫暖的懷抱,“不要叫我大小姐,我不喜歡你這麽喊我,都把我叫老了。”

謝無酬一愣,兩只手後知後覺地也護住微生厭的後背,只聽熟悉的話語自己從嘴裏說出來。

她略帶着幾分寵溺,真摯地說:“胡說八道,我們家大小姐,明明是是全天下最漂亮的。”

剛開始,謝無酬一直以為是自己就是那個被“保護”的人,被動接受了微生厭的安排,被動地成了她想要她成為的那個人,被動地忘記了原本屬于她們的一切記憶。

可是當謝無酬走到這段記憶的盡頭,突然發現,并不是的。

微生厭替她做了選擇,而這一切她自己都是知道的。

“只要她開心,她想讓我做什麽,我都可以做到。”

不管是努力壓制心裏的惡,認真地替她做好阿婆,離開她也要讓自己過得好好的,還是要在有生之年,等着她回到自己的身邊。

然而謝無酬沒想到的是,微生厭竟然央求了師祖,将她關于自己的記憶全部抽離,然後以阿婆之名昭告天下,再帶她去戒臺山。

“他們都不喜歡姐姐,都說她是災星……如果我走了,姐姐在哪裏都很危險的;可如果是姐姐走了,我還可以學着自保,甚至可以長大之後,再回到她的身邊。”

微生厭暗暗起誓,“我會努力離你們更近一點,但是不會讓人懷疑。可能……我可能會忍不住去看她,但是你放心,我不會和她相認,也不會打擾她的修行。”她奶聲奶氣地說:“我希望姐姐可以擁有新的人生,希望她忘記所有的不開心,就算是我還她的禮物。”

畢竟,能遇到姐姐,也是上天給我最好的禮物。

三天後的清晨,謝無酬假裝喝了藥睡着。在被清除記憶的時候,她睜開了眼,問了師祖一個問題。

“被清除記憶之後,我是不是就什麽都不記得了?”

師祖十分好說話,點了點頭,“會給你一個假記憶,七分真三分假,不過你妹妹你必然是不會記得了。”

最後,謝無酬提出了一個請求,“如果你會給我取新名字,我可以自己選一個姓氏嗎?”

師祖忽然哈哈大笑,點頭答應。

大約是動了恻隐之心,最後一刻,他将專屬阿婆的靈石交到她的手心,“這靈石,只有通過測試,被我認可的阿婆才能調用,旁人拿在手中,不過是個普通的石頭。”他說着,又漫不經心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本次阿婆的人選總共八人,你妹妹是在被認可後才突然反悔的……所以你其實是繼承了你妹妹的神魂。”

師祖說了一半後,仿佛又覺得說了廢話,嘟囔道:“不過,我既然已經應了你妹妹的請求,這一關我幫你忽悠過去就完了。這神魂一般都是被供在要緊的地方,除非是又要選拔阿婆,絕不會有人發現的。”他掐着手指算了算,似乎有點感慨,“你們如今才五六歲,修行得不錯便能長命百歲……”

他認真地想了想,又點了點靈石,“啧,看來這倒也不是很要緊。”

見謝無酬一臉茫然,慈悲的師祖又意味深長地笑起來:“說不定,這變數還是個轉機。保不齊你們這些年輕人啊,能有造化碰到好機緣呢?”

聽着師祖的囑咐,謝無酬站在窗前看了眼樹下焦急等待的身影。

她看了一眼,立刻就收回了視線。

“前輩,開始吧。”

漫長的儀式過後,謝無酬不僅被清除了記憶,傷勢也經由靈丹妙藥全部康複。

師祖站起身,抖了抖自己那件鶴繡的外袍,仔仔細細地撫平了,頗有儀式感地說:“禮成。從今往後,你便是我的入門弟子了。随我一同回戒臺山吧。”

謝無酬坐在原地片刻,似乎還在思考什麽,師祖見她愣怔了很久,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把腦子給小姑娘清理壞了。

他正要問,小姑娘忽然擡眼:“我有名字嗎?”

“無酬。”師祖淡淡地掃過謝無酬的眉眼,語氣輕了些許:“謝無酬。”

淺灰色的天空,落下針似的雨。

謝無酬醒過來的時候,身體被一具具死屍壓着,她和無數死人一樣,被丢棄在亂葬崗裏,身上的金銀首飾連同外衣已經蹤影全無。

她披散着髒兮兮的長發從屍堆裏爬出來。

細密的雨水落在謝無酬的臉頰,漸漸清刷掉她面頰上的血污和泥漬,露出一張格外蒼白的臉。

沉甸甸的記憶回到了腦海,謝無酬望着天空好一會,突然無聲地蹲在地上。

墳地裏經常有膽子大盜賊,他們剛剛搜羅完這一批的屍體,正說“這回總算撈到點油水”,就看到謝無酬的身影。剛剛被扒過的屍體突然炸了屍,他們被驚飛了魂魄,連掉在地上的珠寶都沒來得及撿,就跑得沒影了。

謝無酬側身看了眼自己,蓬頭垢面,白色的衣裙蒼白的臉,她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慢慢地走到剛剛盜賊落下東西的地方。

一堆珠子項鏈手镯朱釵裏,謝無酬調出一錠金子,她握在手裏仔仔細細地擦幹淨,然後握在手裏轉身離開了這片墓地。

其實,謝無酬昏迷期間,她雖然魂魄被剖離,可是卻能同時感受到兩個世界的動态。

那時候,薄山宮大火滔天。

微生厭突然給她下了一個咒,這術法謝無酬并不認得,只覺得神魂都從身體裏抽離了出去,就像一個沒有情智的旁觀者,只知道聽從風的指引,漫無邊際地飄零。

在回到記憶最深處之前,她仿佛看到微生厭起身,對面是一站一坐,兩個女人的身影。

在謝無酬的記憶中,自那之後,微生厭就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薄山宮的下人奉命清理因火災受傷遇難的人的屍體,她就被當成是死人,和其他的屍體一起,被匆忙間丢進了亂葬崗。

三個月了,謝無酬清晰地記得,她在墓地躺了九十二天,一共一千一百零四個時辰。

而這期間,微生厭失蹤了,而八城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阿婆幢被毀,阿婆的神魂湮滅,阿婆徹底喪失了神力。沒有神力的阿婆,甚至還不如凡人力氣大,她們在夾縫中證明自己,又在凡人的不斷索取中,漸漸失去了威信。

慢慢地,這些阿婆或被軟禁,或者被編入各道門中,凡人無所依仗,戰争此起彼伏。而被凡人和門派視為尊長的戒臺山,卻在這種時候決定下令封山,自那之後世間再無人尋得到戒臺山的入口。

天地間似乎一夜就湮滅了所有的神,惶恐和不安不斷在凡人世界裏回蕩,經久不息。

就在這樣動蕩的亂世中,李如荼以戴罪之身,解決了旱城由來已久的旱災,帶着旱城百姓的愛戴,将已經潰不成軍的匪城一舉拿下,一路從旱城殺回王城,成了凡人心目中新的領袖。

謝無酬得知這些消息的時候,眼底沒有半點波瀾,好像這一切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而對她根本毫不重要。

匪城的婆蘭殿已然破敗不堪,謝無酬看着裏面的乞丐,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奔跑。她拼了命地四處奔走,足跡遍布被李如荼統一的三城——如今被稱為煥都的所有婆娑殿。

可是世間的阿婆似乎突然消失了,她誰也找不到,也找不到那一日,印象中微生厭最後見到的兩個女子。

“謝無酬。”眼前落下一片陰影,紫衣的女子身披鬥篷,站在她的面前,“聽說,你在找我?”

謝無酬擡頭看到葉绫羅,縱然對方的神色并不友善,她仍舊忍不住露出喜色,長久不曾說話的桑間發出嘶啞的音節,“告訴我,微生厭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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