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我來了

獵獵長風刮起葉绫羅厚重的鬥篷。

年輕美貌的容顏, 似乎也經受不住歲月的雕琢,一夕之間,她已經生了一兩根白發, 神采再不複當年。

謝無酬不甘心地問着,葉绫羅卻冷冷地笑:“原來你也有害怕失去的東西?”她從高處走下來, 一邊走一邊解開自己鬥篷的帶子, “毀掉阿婆幢, 焚掉阿婆的神魂,你害得我們墜到地獄……”

葉绫羅俯視着謝無酬,居高臨下卻仍有幾分忌憚,“如今,你也嘗到了失去的滋味。怎麽樣?後悔嗎?如果當初你沒有逆天而行,沒有被神力反噬, 你就不會錯過救微生厭的機會。她也就……”

“不會死。”

她語氣輕飄飄的, 卻像是腳下的荊棘一般深深地紮進謝無酬的心裏。

謝無酬猛地擡頭, 赤紅的雙眼瞪着葉绫羅,幾乎要滴下血來:“你要怎樣,才願意告訴我。”

微生厭沒有死, 她能感覺得到的。

可是……謝無酬回憶這段時間, 她身上無緣無故的痙攣, 那些夜裏不斷湧動的噩夢,她忍不住顫抖起來。

“求你。”年輕的女子跪倒在荊棘叢裏, 她仰起頭, “要我的命都行。”

葉绫羅腳步停住,鬥篷應聲落在地上。

謝無酬在視線模糊中看到,葉绫羅右邊的袖子是空的,被齊齊斬斷的手臂似乎就落在眼前, 她駭然一震。

“這條胳膊,是微生厭砍的。”葉绫羅咬牙切齒地說:“你替她還嗎?”

“還。”

謝無酬手裏突然亮出一柄劍,她仰頭,冷冰冰地問葉绫羅:“你想自己動手,還是我幫你?”

葉绫羅似乎沒料到,她面色蒼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罵道:“瘋子!”

她話音剛落,身後就傳來一道柔弱的聲音,“绫羅你太胡鬧了!”

謝無酬看向葉绫羅身後,來人自己滾着輪椅,靛藍的衣裳已經被洗的發白,她說兩句話似乎就累得很,喘息着責備了葉绫羅半天,才看了過來。

“你走吧,你要找的人,我們也不知道在哪。”藍衣女子似乎迫不及待地要逃離這裏,拽着葉绫羅頭也不回地往回走。

她已經走了很遠,突然察覺到什麽,回頭就看到謝無酬仍舊跟着他們。血淋淋的膝蓋,看上去就像是要斷掉一樣。

她把劍遞向藍衣女子,“我記得你,你是匪城的阿婆藍意兒。”

風沙将長發打散,謝無酬原本黯淡無光的眸子裏漸漸露出一絲光芒,“你知道微生厭的去向,對不對?”她看向葉绫羅,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又将劍往前推了推:“葉绫羅的手臂我來還,請告訴我……”

“那是淩霄斬斷的。”藍意兒打斷了謝無酬的話,用柔弱卻生硬的語調道:“我們落到這個地步,你的确是始作俑者。但其實,就算沒有你,這世間的阿婆也不會善終。”

她似乎是在笑,可臉上卻無半分神色。

謝無酬甚至辨不出藍意兒的情緒,她握劍的手微微有點晃,只聽藍意兒攔住要說話的葉绫羅,突然說:“你原來便是戒臺山上的人,他們的手段你必然不陌生。你找了這麽久都沒有找到,并非你不夠用心,而是有人比你更懂人心。”

沒有人會和戒臺山作對,這世間也再無人敢和神山抗衡。

謝無酬握着劍站穩,望着眼前的人越走越遠。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她和微生厭,也是一個走在後面,一個坐在輪椅上,一個總是叽叽喳喳,一個常年擠不出一點笑。

萬裏荒地裏,雖兇險萬分,卻彼此扶持,不離不棄。

謝無酬原地想了一天一夜,快要天明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慘叫聲。

她從噩夢裏醒來,只記得自己的手筋腳筋似乎都被人挑斷了,這種日複一日的煎熬從她恢複記憶開始,就一直在持續。直到這一刻,她突然清醒過來。

不是噩夢,是微生厭。

是髓生引讓她們之間産生了某種聯系,以至于她的疼痛,她也在經歷。

謝無酬翻出一管竹筒,裏面是一小節從未燃過的伽羅印。

她其實從未告訴過微生厭,其實伽羅印不光是奴隸可以點,主人也可以點。只要雙方有一人心甘情願點上伽羅印,她們就能心意相通,永不分離。

那時候,謝無酬還不懂得怎麽去保護一個人,她只想借着保護的名義一遍遍地去驗證微生厭的心意,因此她瞞着微生厭給她灌了髓生引,又脅迫她點上伽羅印。

記憶如同潮水,過往的一切似乎都物是人非。

戒臺山不再是家,師長也從來不是父,連她自己也變得面目全非。可是,這些斑駁又糟糕的記憶裏,因為有了微生厭的存在,似乎已經沒那麽冰冷而黯淡了。

你在寂寥中生長,原以為腳下唯有山石猛獸,回眸再看,卻發現春天常伴身旁。

紅色的印記閃耀在額間,謝無酬不知感應到什麽,突然死咬着嘴唇,朝着戒臺山的方向瘋了似的奔去。

所有的傳送陣發都被封死了,戒臺山如同世間蒸發般再無蹤跡。

淩霄從噩夢中醒來,突然感覺整座大殿都在晃動,他煩躁地喊:“綠枝,去看看怎麽回事?”

溫順的女子沉默着離開大殿,擡頭看了眼封印,見昭望臺上師弟們傳過來的書信,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

她收回袖子裏的紅扇子,轉身回到宮殿。此時,淩霄已經下了地,正靠在榻上假寐。

自從言守心閉關之後,淩霄先是把二師兄支到了最遠的平城,又尋了幾個由頭打發了幾名高位師兄弟。現在,整座戒臺山都是淩霄在做主,剩下的人無一不是他的爪牙。

綠枝進門解釋:“有人想要打破結界。”

淩霄發出一聲冷笑,這樣的笑這些日子綠枝已然聽到許多,下一瞬她壓低了聲音,平靜地補充:“是謝無酬。”

聞言,淩霄身子一僵,他極為不耐煩地看了眼綠枝,“是不是你偷偷報的信?”

他冷冷地瞥過綠枝的臉,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別以為我不知道,在旱城的時候,你就跟她暗中通信。你想依附,選誰不好,非要選個瘟女。”淩霄丢開手,随手扯了旁邊的帕子擦了擦手,“別不識好歹,要不是我,你早被弄死了,好好伺候我,有你的好處。”

綠枝低着頭,撿起被淩霄仍在地上的帕子,思緒驀然回到了李如荼被砍頭那一日。

她眸色深不見底,一如她那時墜入的深淵。

“對不起,我有更重要的事。”那時候的李如荼,仿佛被風吹一下就倒了,可是她握着號令軍士的令牌,站在她的面前,目光卻像高山一樣堅定。

綠枝逼自己不再回憶,她自然而然地站起身,一如既往地謙卑柔順,看着淩霄似乎有些焦躁,便從袖子裏掏出了那柄紅油小扇。

扇子是木系術法裏唯一帶着安撫功效的療具,是淩霄給綠枝用的唯一的法器。

“你覺得力度怎麽樣?”

綠枝已經不記得自己多少次這麽溫柔地出聲詢問了,這一回她的耐心格外的多,往前站了站又說:“師兄不用煩,再也不用煩了。”

耳畔的風聲帶着陣陣香氣,淩霄覺得耳廓有點癢,剛皺着眉頭要發難,就看到一道紅光過來,金色的液體從他的脖頸裏鑽進去,滲入血脈,似乎要将他整個人都凝固住。

與此同時,天門轟然打開,戒臺山的結界破了。

謝無酬從山門殺到大殿,身後的血跡一路跟随。

“她人呢?”謝無酬頭也沒擡,血漬順着發絲滴下。

綠枝提着淩霄的腦袋,砸在謝無酬的面前,淡淡地說:“我也不知道。”

她剛說完,戒臺山的頂空便突兀地出現兩道紫色的天雷,穿過謝無酬的身軀,震得她的魂魄差點散掉。

綠枝驚恐上前,卻見謝無酬擡手阻止,“別來,這是戒臺山的戒律雷。”她噙着一抹苦笑,“是沖着我這個濫殺無辜的人來的。”

恍惚間,謝無酬突然聽到一聲啜泣。

“明知如此,你為何還要去呢?”

謝無酬愣在原地,血水順着她的眼皮,瀑布一樣滾落下來。

天雷散去,綠枝忙上前将倒在地上的謝無酬拖起來,她一邊将她往骨生池拉,一邊叫她,然而對方似乎心甘情願地就此死去,阖上眼眸再也不願睜開。

謝無酬沉浸在黑暗裏,近乎窒息的空間裏,有人聲音嘶啞地質問着。

“阿婆,阿婆你快醒醒。”

“阿婆你不要睡。”

綠枝的聲音很響,又好像很遠。

謝無酬伸長了耳朵,循着聲音不斷地往下墜落,她不敢出聲,也不敢呼吸,兩只手在黑暗裏不斷地摸索,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她在這,她活着。”

明知道會遭天譴,為什麽還要殺人呢?謝無酬嗅到熟悉的味道,空氣裏的血腥氣又濃又新鮮,她的手指觸碰到冰冷的鎖鏈,眼眶一下子變得猩紅,情緒驟然陷入崩潰。

“因為他們攔着我找你。”她輕輕地挨向黑暗裏,靠近那個還在不停地瑟縮的軀體,地面上砸下滾燙的淚水,謝無酬小心翼翼地說,“我怕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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