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深淵
二十年前。
夕楓林赤色如血, 灑下一地秋意。
此時距先帝壽誕尚有半旬, 負責舞樂的宮官安排獻技藝師于禦花園排演,說的是排演, 實際上不過是各自準備各自的,以免宴上出醜, 冒犯聖顏。
禦花園右角靠近楓林,林邊有青裳少女墨絲清顏, 攏袖而舞;那抹身影靈動若仙,杏眼卻沉寂宛若兩泓幽暗的深潭, 嘴角揚起恰好的弧度,從舞起至結束始終沒有變化。
不, 不只是嘴角, 就連神情也不曾改變一分。
楓亭之中黃裳少年負手而立,深潭般的眼眸裏沾了些許好奇。
待他凝眸去看,那‘少女’的手臂與手腕以及關節處,分明牽着幾根若隐若現的銀絲。
那是什麽?
少年出了亭子,身側的內官見狀連忙快走幾步為他披上披風:“殿下, 深秋露重,還是不要随處走動了。”
“無妨。”
越過花園來到林邊, 青衣‘少女’靜靜的站在樹邊,在她身後, 手持牽絲線的女子正輕輕活動着手指。
“這是什麽?”
突如其來的聲音吓得女子一個激靈, 待回過神來, 見少年身着黃裳, 便恭恭敬敬道:“回太子殿下,這是木偶,也叫傀儡。”
身高等同,且相貌似人,難辨真假的傀儡。
“孤聽聞梁氏所制傀儡可比真人,你難道是梁家的人?”
“小婦梁錦。”
雖身為太子,卻難掩少年心性,赫連承眼底閃過一絲興味,舉步來到少女傀儡身邊細細打量。
只見那少女墨發随風飄動,手邊青袖翩翩,梁錦輕輕撥動銀絲,那少女立刻轉了個圈,對着赫連承盈盈施禮。除了神色僵硬之外,其他均與常人無異。
“妙極妙極!”他拍手稱贊,轉身對梁錦道:“這玩意兒實在精巧,孤看着十分喜歡,梁夫人送孤一個可好?”
梁錦聞言笑了笑,據實回答道:“傀儡動作需以絲線操控,就算我将它送與殿下,它也只是個好看的擺設。”
赫連承聞言沉思一會兒,欣然開口道:“之前便聽有人說梁氏傀儡精妙無雙,不如下次梁夫人去東宮排演可好,孤也想看看這玩意兒究竟有多玄妙。”
有了太子殿下的這一句話,梁錦便成了東宮的常客,一直到壽宴結束,赫連承依舊會時不時招她入宮,喚她操縱傀儡演一出木偶戲來看。
那時梁錦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對于年歲不大的赫連承,她總是将他當做小孩看待,閑暇之際,便願意與他說些故事來聽。
“孤今日看了一本志怪錄,裏面說有位匠人手持一把鬼斧,以那鬼斧做出的東西都可通靈。”
聽到這兒,梁錦笑眯眯的接話道:“若這麽說,以鬼斧作為媒介制造木偶傀儡,傀儡便會有靈,若有了靈,他們便可自己做戲跳舞了。”
赫連承聞言瞪大了眼:“真的會有鬼斧麽?”
将傀儡放置一旁,梁錦柔聲安慰道:“那些都只是傳說而已,太子殿下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也是,”赫連承撓撓頭,低聲道:“若真有了那東西,恐怕整個天盛都要亂上一亂了。”
本就是兩人随意閑聊的話,赫連承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有一天竟真會成了真。
宣和十七年,時逢冬至,白雪皚皚。
皇帝連夜召太子入禦書房,傳話內侍神色緊張,太子亦是面色凝重。父子兩人秉燭夜談,待太子次日淩晨出門時,手中多了一道聖旨。
聖旨中只有寥寥數字——梁氏包藏禍心,有謀逆之嫌,誅。
以此同時,有小轎自宮外駛入,車中做着一位衣着素雅的女子。她面色蒼白,手指握緊又松開,最後似是下了什麽決心一般,猛地閉上了眼。
小轎停于東宮前,石階上還落着些許殘雪,寒風入刀鋒般凜冽,女子解下身上披風,一步一步走向石階,之後便屈膝一跪,看似嬌弱的身軀浸在殘雪中,屹然不動。
“罪婦梁錦,叩求太子殿下。”
東宮宮門緊閉,就連門外也未曾留人,女子咬了咬牙,俯首喊道:“罪婦梁錦,叩求太子殿下。”
額頭重重可在石階上,鮮紅染紅了殘雪,她卻恍若未覺,一聲一聲,宛若泣血。
“罪婦梁錦,叩求太子殿下。”
一階一磕,鮮血由下至上,浸紅了東宮階梯。
也不知過了多久,沉重的大門被打開,大門中央站着一個黃衣少年,他長高不少,雖眉眼如舊,眸子裏卻沒有溫度。
赫連承立在門前未發一語,居高臨下的看着地上的女子。
“罪婦……梁錦,叩求……太子殿下。”
爬上最後一節石梯,梁錦眼前已然發黑,額上傷口已經麻木,只得以牙齒咬進舌尖保持清醒,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道:“罪婦梁錦,願以梁氏謀逆之鐵證與鬼斧殘卷為代價,換我兩兒性命。”
赫連承瞳孔一縮,眼底終于泛起一絲波光。
她一直都是個聰明的女人。
從聽到‘流言’的那一刻起,梁錦便知曉了赫連承的意思。
身為皇族,太子所在意的從來都是那所謂的鬼斧殘卷;所以她才會第一時間接到宮內的消息,所以她才會如此順利的進入東宮;所以她才會有了選擇的機會。
她也該慶幸,就在自己迷迷糊糊踏入萬劫不複之境時居然還能有選擇的機會。
即使那選擇會将她推入另一處深淵。
“梁銘自小癡迷機巧,無妻無後。梁家勸說未果,無奈之下便與你商議,命兩子均随母姓并至梁家生養。”赫連承淡淡道:“做到你說的事,孤答應你,保他們不死。”
“這是舍利膏,遇明火可燃三日不滅。”他聽到自己毫無感情的聲音:“将東西帶來,然後帶着它回去;別妄想出逃,孤以于梁宅布下天羅地網,你若肆意行事,你的兒子便一個也保不住了。”
剛轉過身,身後的人卻突然宛若癫狂般笑出了聲,赫連承頓住腳步,沉聲道:“梁銘若無謀逆之心,你根本不必如此;梁錦,你若要恨,便恨你兄長吧。”
笑聲戛然而止,梁錦看着自己手裏的舍利膏,嘴角勾出一個嘲諷的弧度。
火可燃盡一切而不留痕跡,赫連承這麽做,并不是要為他父皇安定江山,而是想借此私吞鬼斧殘卷而已。
皇家攻心,帝王無情。
“我知道了。”梁錦淡淡一笑,“謝過,太子殿下。”
梁宅的大火燒了三天三夜,火焰映紅着整個天空,竟比皇宮裏的落滿楓葉的林子還要美,還要豔。
皇宮內,面若寒霜的太子立在楓亭前,手握一本古籍,神色看不出悲喜。
“找到了麽?”
“卑職無能,”階下侍衛單膝而跪,“李侍衛還在搜尋,相信很快就會……”
“都撤了吧。”
跪着的侍衛猛然擡頭,面上呆了幾分驚愕。
當初說要連續搜尋三天三夜,現在也不過兩天而已。
“讓他們都回來,”黃袍少年開口道,聲線寒若冰霜道:“這幾日之事,所有人不得吐出半字,如有違者,孤誅他三族。”
廢墟周圍的侍衛再得了命令後漸漸散去,赫連承不知,就在他撤兵的後一天,那被火焰吞噬的宅院深處,一位老人聳着肩頭爬出,另一只手臂已被燒的枯黑。
在他的懷裏,一個将滿一歲的嬰兒睡得酣甜。
老人對着那廢墟叩了三叩,未落一滴淚,卻只說了一句話。
老奴顧年安,願傾盡畢生之力,護得小公子一世平安。
…………
回憶的碎片拼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赫連承閉了閉眼,低聲道:“赫連祁性格邪肆,朕對他向來捉摸不透。”
他微微一頓,語中帶嘲:“鬼斧殘卷的誘惑之大,他生此野心朕也毫不意外。那金玉蟾丢失之事,朕本沒想太多,可後來左相說你們查到了蠱蟲,朕就知曉事情也許并不簡單。”
無憂丹之事雖算不得機密,卻也無幾人知曉,這外族上貢的東西,尤其是藏有奇珍異寶的玩意兒,除了皇親國戚,還有何人能比他們更清楚呢?
“暗閣裏的那本鬼斧殘卷并不是梁銘留下的真本,”赫連承撫摸着桌上的卷宗,輕笑道:“朕到最後還是被你娘擺了一道。”
“如今朕使了章王交了兵權,祁王沒了依靠,便只能現在出手……”
“祁弟……他該也是恨朕的吧。”擡手揉揉額角,赫連承站起身來,語氣突轉無奈:“罷了罷了,都是些陳年舊事了,現在翻出來,也該有個了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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