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葉瑟薇愕然回望。

迸裂的魔法小鳥只是濺射出了璀璨的光華,并未對她造成半分傷害, 甚至沒有留下任何灰燼。而一側的那具尼達姆的屍體, 更是消失得無影無蹤。如果不是之前打鬥的痕跡和她身上的血液尚未消失,這種消失徹底到要讓葉瑟薇懷疑, 之前的一切究竟是否發生過。

墨菲斯并未移開目光,而是與她的視線在半空交錯,他像是在咀嚼這幾個詞語一樣,又重複了一遍:“可愛的……小鳥?”

同樣的稱呼被不同的人說出來, 效果顯然不一樣。

小鳥吐出這個聲音的時候, 葉瑟薇只覺得惡心到毛骨悚然,甚至有點想吐。但是換成墨菲斯,她竟然有一種……奇異的戰栗感。

這種戰栗無關恐懼, 只是一種奇妙的心理與生理的共振, 明明對方并不在自己身邊,但他的發音卻與剛才他握着她的手,在她耳畔低語的時候如出一轍。

他看着她的眼神專注, 甚至有一種……近乎偏執的認真。而這樣的認真從極淺的瞳色中展現出來, 就像是不染纖塵的冷淡中突然墜入了某種只屬于凡俗的欲望。

葉瑟薇的心重重一跳。

“你喜歡這樣的稱呼?”墨菲斯微微歪了歪頭,繼續道。他的聲音彌漫在空氣中, 近乎有某種蠱惑的味道。

“當然不, 我……”葉瑟薇終于從那樣沉溺般的眼神中回過神來,她毫不猶豫地搖頭反駁,然而她還沒說完,已經有匆忙的零亂腳步聲由遠及近, 而且很顯然,那并非只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在鬧出了這麽多的動靜後,海加爾公爵府的夜巡人終于被驚動。比起突顯的身影,更先一步進入眼簾的,是密林裏乍然出現的銀白色光點。

身着铠甲的夜巡人小隊平舉着已經處于預激發狀态的魔法箭弩,保持着防守進攻陣容,肅殺地從密林裏穿梭而出,停在了距離兩人的安全射擊範圍,為首一人沉聲道:“這裏是海加爾公爵府的絕對領地,來犯者殺無赦!請言明來意,否則我方将展開無差別進攻!”

被人打斷交談,墨菲斯眼中有了顯而易見的不耐煩,他擡了擡食指,卻又在聽到了這道聲音後到底忍了下來,然而他眉宇之間乍現的暴戾卻并沒有褪去。

他向前走了兩步,将葉瑟薇擋在了身後,聲音裏帶了天然的傲慢和譏诮:“林奇,去了一趟裂石深谷,你就變得和哥布林一樣愚蠢了嗎?”

站在最前方的夜巡人愣了愣,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直接将箭弩扔在了地上,就在箭弩落地的同時,還有一聲铠甲與地面沉悶碰撞的聲音。

為首的夜巡人毫不猶豫地單膝跪下,向着墨菲斯行了一個謙卑至極的禮:“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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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他的聲音,背後所有的夜巡人都在短暫的錯愕後,噼裏啪啦地跪了一地。

葉瑟薇從墨菲斯身後探出一個頭,匍匐了一地的夜巡人身上銀黑色的铠甲反射出魔法箭矢的寒光,一眼望去,竟然像是一小片冷冽的星芒。

“戰士永遠不會松開手中的武器,無論他面對的是誰。”墨菲斯向前走去,他聲音冷淡,黑色的衣服下擺拂過草甸,走了兩步,他又停下了腳步,回頭掃了葉瑟薇一眼:“愣着幹什麽?”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的聲音明顯地斂去了之前的鋒芒。

葉瑟薇愣了愣,小跑着跟了上去。

林奇和身後的所有夜巡人都如同雕塑一般保持着屈膝俯首的動作,墨菲斯的衣服下擺從他身邊擦過,随即是垂下來的一截黑色布料,以及沒有遮掩住的,少女纖細的小腿。

……少女?

林奇剛才确實是看到了兩道身影,仔細回想的話,其中一道也确實過分纖細,但剛才乍然看到墨菲斯少主的震驚沖淡了他對這一畫面的記憶,此時此刻,他的腦中則是有更大的驚愕翻山倒海般湧入。

墨菲斯少主身邊……怎麽會有活着的少女?

而且剛才,少主是專門停下腳步等了等她吧?而且雖然不太明顯,但是少主的聲音是突然溫柔了一下吧?不是錯覺吧?

這一刻,林奇好想擡起頭來看一眼,這個能讓少主耐下性子的人長什麽樣。

他才去了裂石深谷一個月,怎麽感覺公爵府有了這麽天翻地覆的變化?!而且這群狗比隊友們怎麽之前什麽也沒和他說過?!

然而下一秒,随着少女的路過,鋪天蓋地的血腥味道随之而來。

這是近距離直面了死亡和血液後的味道,身經百戰的林奇簡直再熟悉不過,他曾經在戰場上幾乎浸泡在這樣的血池之中,絕無可能判斷失誤。

換句話說,這裏剛剛經歷過一場戰鬥。

他悄然擡眼向前看去,卻只見空地平整,毫無任何痕跡,周遭的樹幹上似是有痕跡,看不真切,但他非常确定,應當不是少主出過手,否則看起來絕無可能這麽平和。

所以,那到底是誰的血?

林奇瞳孔微縮,一個大膽而不可思議的念頭在他心中回轉成型。

少主的新嗜好……難道是将殺掉的少女做成魔偶帶在身邊嗎?!

嘶——

雖然驚悚了些,但為什麽感覺如果是少主的話,似乎也沒什麽不可能呢!

葉瑟薇絲毫不覺自己已經被人腦補成了血腥魔偶,她在路過一道身影的時候,目光短暫地停留了片刻,到底還是步伐不停地走了過去。

那是劉易斯隊長。

她本來想告訴他,很抱歉她将他借出的長弓搞沒了,但又突然覺得,現在并不是說這件事情的場合。

一片寂靜的呼吸中,兩人一前一後地穿行過夜巡人,就在快要路過最後幾個人的時候,墨菲斯突然停住了腳步。

葉瑟薇差點撞到他的後背。

黑衣男人側頭向着跪在最後的幾個人身上掃了一眼,什麽也沒說,就繼續向前走去。

葉瑟薇下意識跟着他的目光打了個轉,卻一無所獲,然而就在她擡步準備跟上的時候,跪在最後面的幾個人的身軀卻驟然前傾。

“轟!”

數具铠甲與地面同時撞擊,發出了沉悶的低響,葉瑟薇低呼一聲,還沒回頭,一個還包裹着頭盔的頭顱就骨碌碌地滾到了她的腳邊。

葉瑟薇正好與頭顱上未合攏的、還寫滿了茫然的雙眼對視。

空氣在這一瞬間有了片刻的凝滞。

葉瑟薇:……

她确實被吓了一跳,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經歷了第一次殺人這種刺激性更加強烈的事情,她除了短暫的愕然之外,竟然沒有別的什麽情緒。

有點麻木。

尖叫聲是從別的方向響起來的。

女聲尖銳地劃破空氣,幾乎是随着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一起出現,漆黑的森林裏,薄霧在朝陽下無所遁形,而薄霧折射着微弱的光線,讓所有向着這個方向偷偷遞過來視線的夜巡人們的視線變得清楚。

——所以,他們清楚地看到了,毫無任何抵抗便已被最殘忍的方式殺死了的同僚們。

十幾具身軀東倒西歪在地上,因為身着盔甲,血跡流淌出來,染濕了一整片,所以看上去竟然像是橫屍遍野,而他們的頭顱亂滾了一地,其中就包括了剛才發出尖叫的女夜巡人的腳下。

清晨本應清冽的空氣被沾染上了血氣,薄霧的顆粒上沉澱了緋色,萬物死寂無聲。

“吵。”墨菲斯微微皺眉,吐出了一個字。

尖叫的女夜巡人的嗓子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她驚駭地睜大眼睛,雙手下意識地撫摸上了自己的喉嚨,卻發現自己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

看到這一切的的夜巡人們心底都寫滿了驚懼。

驚懼是因為墨菲斯所展現出來的這種幾乎可以被稱為“絕對強大”的碾壓性力量,過去他們不是沒有聽說過海加爾公爵府少主的那些傳聞,但少主到底已經有許久時間都沒有出現在大家眼中了,就算剛才他們随着林奇團長一起匍匐行禮,心底到底還是有一些對這位少主的低看的。

魔法世界,強者為尊,只有在見到了對方甚至都沒有任何動作就将這麽多人悄無聲息地殺死——海加爾府夜巡人隊伍的力量也算得上是出了名的強大,尤其是林奇團長剛剛回來,做例行巡視的時候,跟在他身後的自然都是真正見過血的戰士。

然而剛才,所有這些在戰場上英勇的殺器們,甚至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就徹底斷絕了生機。

驚懼之外,還有……一些強忍着的憤怒。

魔迪安大陸其實還挺講究入土為安的,生活在這片大陸上的人們或多或少都覺得生命的終結是一種回歸。在所有的一切都結束的時候,在生命時間終止的盡頭,自然應該将自己獲得的一切都交還給這片養育自己的土地。

而在進行這種歸還的時候,非常講究身體的完整性。越是完整,回歸的葬禮也越是完美,才能被稱之為真正的“入土為安”。

是以在這裏,殺戮可以殘忍,手段也可以多種多樣,但大多數情況下,哪怕是掏空了所有內髒,亦或是肌膚之下寸寸碎裂,也會為敵手保存一份體面。

所以說,像是這樣直接被平整地斬去首級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無疑是一種……折辱。

若是在戰場上、在面對堕落哥布林亦或者惡魔的時候,遭受這樣的折辱只能激起極大的戰意。但倘若出手的人是自己的上司……

那麽更多的,就只剩下了憤怒。

這種憤怒類似于“我為你打工賣命,你卻連最後的體面和基本的尊重都不肯給我”,憤怒之下更多的則是失望和心涼。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有少女的聲音響了起來:“咦?這是什麽?”

她俯身從旁邊撿起了一只微粗的樹幹,表情雖然帶着點兒強忍作嘔,但眼神卻是認真的,樹幹的尖端随着她的動作掃過她腳下滾落的頭顱,正好翻轉到了一個能夠完全露出脖頸的角度。

不算非常白皙的皮膚之上,濺射的鮮血之下,一個影影綽綽的毒蛇樣痕跡顯露了出來。

“我在尼達姆身上也見過這個。”葉瑟薇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直接蹲了下來,她從旁邊撿了幾片樹葉,将斷裂脖頸處的血跡擦掉了一些——反正她滿身滿手都是血了,也無所謂更多一些,更不在乎這些血到底都屬于誰:“毒蛇,紅眸,身體盤旋三個弧度,獠牙,蛇信。”

她準确地描述出了那個圖樣的特征,末了擡起頭看向墨菲斯:“你有見過這個嗎?難道這也是……什麽标記?”

她原本想直接說出“隕星聖堂”這個名字的,但想到剛才墨菲斯在夜巡小隊來之前就将尼達姆毀屍滅跡了,下意識做了一點保留。

随着她的聲音,還沉浸在同僚被斬首的憤怒中的其他人這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了什麽,林奇第一個閃身到了其他幾具屍首旁邊查看,果然在所有被殺的人的脖頸處都找到了同樣的痕跡!

林奇驚出了一身冷汗。

不得不承認,剛才在看到墨菲斯少主毫不留情地斬落了滿地頭顱的時候,他的內心也是有憤慨的,今天帶出來的所有夜巡人,他都叫得上名字,其中甚至有不少是和他一起在堕落哥布林的血雨中走出來的,算得上是曾經生死與共的袍澤了。眼見同僚被這樣毫無緣由地斬殺,縱使是他,心中難免有了一絲物傷其類。

直到此刻。

雖然還不知那樣的紅色毒蛇标記意味着什麽,但很顯然絕不是什麽好東西,而墨菲斯剛才的出手——

絕不是一時興起,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在為他掃尾。

林奇的心裏寫滿了對墨菲斯的愧意和悔悟,他顫抖着再度向墨菲斯俯首行禮,這一次,他的身體壓得比平時還要更低:“屬下禦下不力,洞察不清,請少主責罰!”

“罰你再去殺一個月哥布林嗎?有用嗎?”墨菲斯嗤笑一聲,不耐煩地揮揮手,又看了一眼葉瑟薇。

這次不用他說了,葉瑟薇福至心靈地起身小步跑到他的身後,跟着他一起走出了密林。

到了薄霧與枝丫不再籠罩的地方,葉瑟薇先是被過分燦爛的陽光刺了一下眼睛,然後才緩緩睜開。

陽光照射下的海加爾公爵府外牆和魔法頂燈漂亮恢宏,她邊走邊回頭望了一眼密林,再看向墨菲斯的背影,這才突然有了一種劫後逃生的感覺。

身上的血跡告訴她,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遠離了那片地方,葉瑟薇這才恍惚反應過來,并且下意識在心底做起了複盤。

是的,她殺人了,她也活了下來。

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雙手,這才後知後覺至極地發現自己其中一只手裏還緊緊攥着一樣東西。

是從尼達姆懷裏搜出來的那個奇怪的小塑像。

借着陽光,她終于看清了那個雕像的全貌。

這是一具神像,一具長發垂落至腳踝,身體曲線柔美卻傲人,薄紗缱绻的……純白女神像。

當然了,此時此刻,純白的雕像上面已經被沾染了層疊的液體,将整個面孔都染得透紅,只有身體的某幾個部分得以幸免,只是這樣夾雜着慘白的血紅看上去顯得更是格外詭異了。

葉瑟薇頓住了腳步。

這是死亡與欲望之神。

沒有人知道神祇的真正模樣,每一座神殿裏的神像都是不一樣的,而民間供奉所用的小型神像則是會按照當地的主神殿裏雕像的樣子做等比縮小。

而葉瑟薇手裏的這一尊,不偏不倚,正是矗立在金色神殿一側的那尊神像的造型。

這尊小神像的由來昭然若是,葉瑟薇神色複雜地看着神像,心裏大概有了一個猜測。

尼達姆多半是不會直接殺了她的,而一開始她在密林之中奔跑的時候,對方只是給她造成了皮肉傷的舉動也證明了這一點,換句話說,對方除了殺死她的任務之外,極有可能還帶着一條“在女神像面前自願解除婚約”。

葉瑟薇覺得自己被惡心到了。

她用在自己原本就已經充滿了血污的裙邊用力擦了擦神像,卻發現并沒有什麽用。經過了這麽長一段時間,那些血跡已經凝固在了上面。

反而是在擦拭的過程中,她注意到,她手腕上被标記的痕跡,倒是已經消失了。

擦不掉那些血跡,渾身又帶着粘膩,雖然鼻腔已經算得上是熟悉了這樣的味道,但到底還是刺激得人頭暈目眩。

墨菲斯雖然沒有向後看,但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動作,側頭掃了她一眼,并沒有出言安撫,而是問了毫不相幹的另一件事:“今天的早餐是什麽?”

側門處的守衛似是早就收到了魔法傳訊,幾乎是普一看到墨菲斯的身影,就已經做出了被謙卑的行禮姿态。

跟着他走進了厚重的牆門,葉瑟薇這才反應過來。

……在生死之間游走之後,回歸現實,她還是一個小小的、海加爾府的,送飯侍女。

而現在,她的老板,正在神色溫和地問她早上吃什麽。

“前幾天的早餐你都好好吃了嗎?”葉瑟薇順手将神像夾到了腋下,并沒有什麽特別尊重的意思在裏面,快走兩步:“我有和梅爾巴嬷嬷特別囑咐了那天我們說過的菜譜,這幾天上課我還記了新的筆記——”

說到這裏,葉瑟薇突然記起了一件事:“對了,上次我似乎掉了一頁書單在你那裏,你有見到嗎?”

在進入海加爾公爵府後,兩側凡是遠遠看到兩人身影的侍從和侍女,全部都恭敬俯首,一眼望去全都是或茂密或微禿的發頂和腦殼。

“誰推薦你看那些書的?拉斐爾?”墨菲斯将她擦拭神像再不甚在意地塞在腋下的動作盡收眼底,唇邊露出了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他頓了一下腳步,将她夾在腋下的神像抽了出來,然後毫不留情地直接捏碎,再拍了拍手上的灰燼:“那些書有什麽好看的,有什麽想知道的,你可以來問我。”

……這話配上這個手捏神像的動作,總覺得墨菲斯手裏捏碎的不是女神像,而是拉斐爾。

留着神像也沒什麽用,葉瑟薇純粹覺得到底是一尊神像,還是因為那則訂婚細則而讓她觀感不錯的神祇,所以不好意思直接順手扔掉罷了,這會兒墨菲斯随手捏碎了,她反而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啊,少主也認識拉斐爾教授嗎?”葉瑟薇下意識問道。

“嗯。”墨菲斯停住了腳步,淡淡應了一聲,并未解釋更多。

葉瑟薇這才發現,兩個人竟然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主堡門口,梅爾巴嬷嬷早已等待在原地,她雖然也收到了來自夜巡守備團團長林奇的訊息,但當她親眼真正看到墨菲斯的時候,還是有激動的神色從眼中流露出來,她将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俯身恭敬行禮:“少主。”

她的身側是精致漂亮的小餐車,葉瑟薇從墨菲斯身後走出來,站在餐車面前,下意識準備伸手推車的時候,雙手卻停頓在了半空中。

倒扣在餐盤上的銀色菜罩倒映出了她的面孔,映入眼簾的雙手上也染滿了血跡。

她實在太狼狽了。

雖然也不算是沒有心理準備,但葉瑟薇還是被滿臉血污的自己吓得後退了半步。

這麽狼狽的時候,是不應該觸碰食物的。

步履間傳出的動靜傳到了梅爾巴嬷嬷耳中,她沒想到少主身邊還有別人,下意識擡頭看了一眼,眼神卻是頓住了。

葉……葉瑟薇?

她怎麽會在這裏?!她怎麽會是這幅模樣?!

梅爾巴嬷嬷腦中的震驚還沒演化為實際的猜想,墨菲斯已經開口了:“推進去吧。”

葉瑟薇已經被自己的狼狽模樣驚住了,還有種“自己竟然這個樣子在墨菲斯面前待了這麽久”的奇異羞赫,她渾渾噩噩地舉起雙手:“可是……”

“我說過了。”墨菲斯站在她身側,微微俯身:“我與你同罪。”

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血污壓不住他身上龍喉花奇異的香氣,清晨花園裏盛開的花朵與他身上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葉瑟薇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麽,墨菲斯已經伸出了一只與她一樣沾着血污的手,在餐車的推手上輕輕拂過。

血污頓時沾染在了潔白漂亮的餐車上。

“現在可以了嗎?”

葉瑟薇神色複雜地擡手推車,沿着熟悉的線路向前走,然而走到樓梯分岔路口的時候,墨菲斯卻突然開口道:“這邊。”

仿佛要幽閉到永恒的厚重的大門無需推動,随着黑衣男人向前的步伐沉沉開啓,厚天鵝絨的窗簾被無聲的魔法牽動至兩側,陽光隔着透明紗簾穿了進來,房間明亮而溫柔,主堡已經封閉了許久的所有房間都在這一刻徹底敞開。

風卷着龍喉花的味道灌注進來,墨菲斯在看到房間裏這樣的光線的時候,明顯不悅地皺了皺眉,但他到底忍住了,走向了主堡餐廳的位置,然後随意拉開一張椅子坐了下來,似乎絲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流淌的血污會染髒什麽。

葉瑟薇第一次走進這間房子,她将餐車停在了長餐桌旁邊,遲疑片刻,到底還是沒有動手主動去布置餐桌。

“梅爾巴,帶她去梳洗。”墨菲斯靠在椅背上,随手拎了一張雪白的餐巾擦了擦手指,而就在他對着別人說話的時候,他的神色也變得怏怏和不耐起來。

一直保持着距離跟在後面的梅爾巴欠身應道:“是。”

葉瑟薇率先走出了房間,而梅爾巴忍不住回頭偷偷看了一眼,餐車上的所有餐盤已經自己跳躍起來,不發出任何聲響地疊次排列在了餐桌上。而男人手上和身上的血污早已消失不見,他只是懶散地随意動了動手指,于是斜切熏腸三明治便聽話地躍入了一個單獨的餐盤裏,然後又在另一個餐盤裏分了一份新鮮的沙拉菜出來,随即,這兩份食物都被放到了長餐桌最上首的空位上,刀叉躍動着排列在兩邊,明亮色澤的果汁壺也自己傾斜身體,将琉璃高腳杯倒滿。

梅爾巴為墨菲斯的這一切舉動心驚不已,而下一秒,那雙分外淡漠而漫不經心的眸子就向着她的方向掃了一眼。

黑衣男人雖然什麽都沒說,梅爾巴卻覺得自己仿佛被這輕描淡寫的一眼淩遲,她全身的骨頭都有了劇烈如裂開的痛楚,讓她整個人都忍不住幾乎要蜷縮起來。

她顫抖而謙卑地為自己的窺探而忏悔,用盡力氣不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音,只引導着葉瑟薇到了主堡的主客房盥洗室,便準備退下。

“梅爾巴嬷嬷?”葉瑟薇感受到了她格外的沉默和顫抖,聲音中帶了一絲關切。

然而普一見面之時對她傲慢又居高臨下的嬷嬷卻始終彎腰俯首,甚至沒有平視過她,對方并沒有任何回答她的意思,就這樣保持着仆人的姿态,沉默着退了出去,臨走前還不忘将門也輕柔拉上了。

葉瑟薇目送着她的身影,心底大約有了一絲了悟。

她畢竟是随着墨菲斯少主回來的,無論她多麽狼狽,無論她出身如何,此時此刻,她确實像是“入了少主的眼”。那麽既然作為西區的主管,就算梅爾巴嬷嬷心中有再多的疑惑抑或其他情緒,都要對她謙卑以待。

——她算是猜得并沒有錯,只是她不知道,梅爾巴嬷嬷只是做完剛才那些動作、再強壓着自己不要因為那樣劇烈的痛楚而痛呼出聲,就已經耗盡了全身所有的力氣,她只是多窺探了一眼便獲得了如此這般的懲罰,又哪裏敢再多說多做什麽。

葉瑟薇無意去糾結這些,甚至不願意再去多看一眼鏡子中的自己,就飛快地去沐浴了。

熱水傾瀉寫來,猩紅沾染在地面,再被沖淡,再染紅,再消失,這個過程持續了許久,水聲終于停了下來,重新恢複了清爽的少女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用魔法陣吹幹頭發,而換洗的衣服已經不知何時被整齊地擺在了外間。

不是之前的那種制式的黑白女仆套裝了。

葉瑟薇看向鏡子裏。

及膝的珍珠白色裙面上有着精細的刺繡,裙邊是層層疊疊的疊次波浪,細碎卻圓潤的珍珠點綴在裙邊,腰身被勾勒得極細,龍喉花的刺繡從腰部蔓延到肩部,雙臂則是被軟白的紗與蕾絲包裹着。

她俯身穿上同色系的短靴,攏了攏頭發,想了想,還是将金色小剪刀綁在了自己的腿上,這才走出去。

走廊裏依然寂靜無聲,梅爾巴嬷嬷并沒有等在外面,暗紅色的地毯鋪滿地面,葉瑟薇踩在上面,走到餐廳門口的時候,突然有無數灰白色的小手從地下湧出,像是雀躍翻滾的浪潮一樣在她身邊揮動,表達着歡迎她回來的喜意。

墨菲斯從房間裏向外望來。

暗紅到近黑色的地毯被籠罩在牆壁帶下來的陰影裏,幽暗魔靈幻化的灰白色小手群魔亂舞,比黑暗更黑的影子如妖魔般投射在牆上,就像是地獄深處的某種可怖噩夢。然而白裙精致的少女卻似無知無覺,她笑着在這些幽暗魔靈中蹲下來,和小手們高高興興地比着一些古怪的手勢,她蒼金色的長發傾瀉,從房門裏透出去的與光線灑落在她的周身,給她全身都鍍上了一層朦胧的光暈。

她就像是無盡深淵中,唯一的光。

然後,這唯一的光擡頭看向他的眼,沖他露出了一個略微腼腆的笑容。

“墨菲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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